一
“影”的涅盘所带来的使命感与沉重感尚未在心头沉淀，另一条隐秘战线的反馈，便已通过特定的频率，敲响了明渊意识深处的门铃。与“渔夫”那充满同志情谊与战略托付的信件不同，来自军统方面的讯息，总是带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功利、猜忌与不得不倚重的复杂气息。
在“昭和通商”的密室里，明渊启动了那套与“青鸟”程真儿联络的短波装置。经过层层加密的电波，在寂静的夜空下穿梭，带来了军统总部对于“归鸟”行动的最新评估，以及戴笠对“无常”的直接态度。
译电纸在指尖缓缓输出，上面的文字简洁、冰冷，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满意”。
“无常勋鉴：”
“‘归鸟’一役，尔部于沪上多处策应阻击，行动果决，成效显着。虽部分目标转移，然汝部之积极动作，极大牵制日伪兵力，扰乱其清剿步调，于大局而言，功不可没。”
电文开篇，便是定调性的肯定。军统显然也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了“归鸟”行动中日军的“辉煌战果”与“空巢”尴尬并存的局面。他们将“无常”小组在那些预设战场的“表演性”抵抗，解读为了有效的“策应阻击”和“兵力牵制”。这恰恰是明渊想要传递给他们的“故事”版本。
“戴局长闻报，甚慰。特谕：尔‘无常’所部，于敌腹心之地，临危不惧，主动寻机予敌重创，彰显我革命军人之气概，实为敌后工作之典范。此等战略牵制作用，价值非凡。”
“战略牵制作用”——这六个字，是戴笠对“无常”在“归鸟”行动中角色的最高定性。这意味着，在军统高层看来，“无常”小组的存在和行动，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战术破坏，上升到了影响区域战局走向的战略层面。这对于一个潜伏小组而言，是极高的评价，也意味着未来将获得更多的资源倾斜和……关注。
电文中甚至提及，将对“无常”小组此次“作战”予以特别嘉奖，包括一笔不菲的特别奖金和若干紧俏物资的调配额度，并由戴笠亲自签署授予“无常”本人一枚四等云麾勋章（虚衔，以示荣宠）。
来自“剑”的鞘——军统的认可，以这样一种充满功利色彩却又实实在在的方式，抵达了。
二
然而，在这份“嘉奖”电文的末尾，却附着一条由“青鸟”程真儿单独发来的、加密等级更高的简短附言。这通常是传递更敏感信息或个人提醒的渠道。
“无常：总部嘉奖已下，然‘山魈’之事，恐生变数。其人伤势稳定，审讯由云子遗留之亲信主持，手段酷烈，恐难久持。据悉，其已零星提及‘无常’代号及部分行动特征，虽未涉及核心，然隐患已种。戴局长处，对此未置可否，然‘判官’（钟子期）已密令内调部门启动对‘无常’小组外围关联之秘密核查。务必谨慎，早做绸缪。”
“山魈”！
这个名字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再次出现在明渊的视野里。南造云子虽然被遣返，但她留下的烂摊子和执念的种子，却依然在发酵。“山魈”在酷刑下的零星招供，就像一颗不知道何时会引爆的炸弹。而军统内部，尤其是那个以多疑和严苛着称的“判官”钟子期，显然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开始了内部的清理和核查。
戴笠的“嘉奖”与“未置可否”，更像是一种权衡下的暂时安抚和利用。他需要“无常”这把利剑继续为他效力，但又绝不放心这把过于神秘、难以掌控的剑是否会伤及自身。
明渊的眉头微微蹙起。军统内部的倾轧与猜忌，他早已习以为常，但“山魈”这个变数，确实打乱了他的部署。他原本希望“山魈”要么坚贞不屈，要么尽快“被死亡”，如今这种半死不活、零星吐露的状态，最为麻烦。
他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隐患。要么让“山魈”彻底闭嘴（这很难，且容易引发更大怀疑），要么……想办法将核查的祸水，引向别的方向。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成形，风险极高，但或许是当前局面下唯一可行的选择。他需要利用军统内部固有的派系矛盾，以及戴笠对“无常”“战略价值”的认可，来制造一个“合理”的解释，化解“山魈”供词可能带来的危机。
三
就在明渊凝神思索应对之策时，密道入口再次传来了信号。这一次，频率代表的是来自“灰枭”小组残存人员的紧急联络。
明渊立刻接收。外面递进来的不是常规情报，而是一枚小小的、沾染着些许暗褐色污迹的金属纽扣，以及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
“二少爷，‘山魈’被秘密转移至极司菲尔路以西一安全屋，看守系云子旧部，约六人，戒备森严。据悉，日内或将有更高层级审讯官介入。此纽扣乃从其换洗衣物中所得，似有蹊跷。”
“山魈”被转移了？而且看守是南造云子的旧部？这印证了程真儿的信息，也说明对方并未放弃从“山魈”身上挖掘价值的企图。那枚纽扣……明渊拿起那枚看似普通的金属纽扣，在灯光下仔细端详。纽扣背面，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刻痕，形状像是一个残缺的……齿轮？
这个图案……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是了！在之前调查“工匠”组织零散资料时，似乎在某些被认为是“工匠”标记的残图上，见过类似的符号！难道“山魈”与“工匠”组织也有牵连？还是这枚纽扣，本身就是一个误导或巧合？
线索愈发扑朔迷离。“山魈”就像一团乱麻，牵扯着“无常”的安危、军统的内部斗争、南造云子的遗毒，甚至可能还与神秘的“工匠”有关。
他必须尽快行动。在更高层审讯官介入之前，在“判官”钟子期的内部核查深入之前。
他沉吟片刻，开始起草给“青鸟”程真儿的回电。他没有提及纽扣的发现，以免节外生枝，而是完全站在“无常”小组负责人的角度，针对“山魈”供词和内部核查，做出“回应”。
电文的核心意思如下：首先，对总部嘉奖表示感激，重申对党国之忠诚。其次，对于“山魈”供词提及“无常”代号，表示“震惊”与“不解”，推测可能是抵抗分子（指地下党）或日伪方面故意散布的假情报，旨在离间我军统内部，剪除戴局长之臂膀（他将祸水引向了外部和军统高层斗争）。最后，他“主动”表示，为避嫌，并自证清白，“无常”小组愿意暂时收缩外部活动，专注于对“守夜人”及“密钥”线索的追查（这将行动方向引向东京方面更关注的领域，符合戴笠的利益），并“欢迎”内调部门的任何核查，以示坦荡。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将自身的“嫌疑”转化为对“领袖”的忠诚表态，并将内部压力转化为继续执行高价值任务的动力。
四
电文发出后，明渊感到一阵疲惫。周旋于三方之间，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需要精确的计算和完美的表演。来自“影”的使命升华让他看到了更远的道路，而来自“剑”的认可与随之而来的猜忌，则让他时刻面临着眼前的杀机。
他拿起那枚带有齿轮刻痕的纽扣，在指尖摩挲着。冰冷的触感传来，仿佛带着“山魈”和“工匠”组织的秘密。
“山魈”……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你与“无常”，与“工匠”，与“守夜人”，又究竟有何种关联？
他知道，自己必须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山魈”了。不是为了营救，那太不现实，而是为了……近距离观察，获取第一手的信息，判断其真正的威胁程度，并寻找彻底解决这个隐患的机会。
这无疑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行动。但他别无选择。“剑”的认可是双刃的，在带来资源与地位的同时，也带来了更苛刻的要求和更严厉的审视。他必须确保这柄“剑”，不会在关键时刻，因为一颗小小的“锈迹”（山魈）而崩断。
他走到窗边，望向沉沉的夜色。上海依旧在沉睡，而属于“无常”的暗战，远未结束。刚刚获得的“认可”，如同涂抹在剑刃上的蜜糖，甜美，却也可能吸引来更多的毒蜂。
他需要更加小心，更加冷酷。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他既是棋子，也是棋手。而“山魈”，成了棋盘上一个突然出现的、充满变数的劫材。
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第292章 《“剑”的认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