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分。威武油田管理局,八楼,第一会议室。
这间可容纳三十人开会的房间,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墨绿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响。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全部打开,发出惨白而均匀的光,将会议室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却也衬得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格外清晰,仿佛凝固的焦虑颗粒。
空调的出风口嘶嘶地吐着冷气,温度调得很低,但会议室里的气氛却压抑、燥热,混合着浓重的烟味、汗味,以及一种名为“恐惧”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气息。
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坐满了人。长条桌的主位空着——那是留给远在北京、此刻却仿佛幽灵般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邹同河的。
主位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坐着局党委书记、董事长叶大壮。他依旧穿着上午那件汗湿后又被空调吹得半干的浅灰色衬衫,但此刻熨帖地穿在身上,头发也重新梳过,试图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只是他脸色灰败,眼袋浮肿,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惊惶。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手里夹着一支燃烧了半截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微微颤抖。
叶大壮的对面,主位右手边第一个位置,是局长胡新勇。
他下午从医院“紧急出院”赶了回来,脸色比叶大壮还要苍白几分,嘴唇有些发紫,时不时拿起手帕擦拭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一副心力交瘁、强撑病体的模样。但他的眼睛在镜片后偶尔飞快转动,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
顺着桌子往下,依次是:
局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刘高林,一个五十多岁、面容严肃刻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政工,眉头紧锁,面前放着纪委专用的记录本和红头文件。他是詹志强调走之后从其他油田调过来的,哪想到一来就碰到这么大的群体事件。
副局长言连国,分管生产、安全,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常年跑现场带来的粗犷气质与会议室凝重的文官氛围格格不入,他抱着双臂,眉头拧成疙瘩,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副局长邵远华,兼任油城市副市长,负责油地协调,典型的知识分子型官员,此刻正低头快速翻阅着一叠财务报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局首席财务专家、财务处处长何小民,一个五十出头、精明干练的瘦高个,鼻尖冒汗,面前的计算器和一堆表格几乎要把他淹没。
局首席经济专家、企管法规处处长王兴利,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面容愁苦,不时叹息摇头。
多种经营总公司(即管理局下属负责三产、后勤、服务等业务的子公司)董事长孔善德,五十多岁,身材发福,眼袋松弛,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此刻却如坐针毡,眼神躲闪。
局工会主席黄旻,一位五十来岁、面容和善但此刻也眉头紧锁的女干部,非常的肥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职工困难情况汇总材料。
除了这九位核心领导,会议桌末尾还坐着几位相关处室的处长和记录员,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除了叶大壮,胡新勇、言连国、孔善德也在不停地抽烟,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没人说话,只有空调的嗡鸣、翻阅纸张的窸窣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时间仿佛粘稠的沥青,缓慢地流动着,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他们在开会,商量着想办法找出一个能暂时稳住楼下那两万多名买断职工、不至于让局面彻底崩盘的办法。
叶大壮终于将积了老长的烟灰弹进烟灰缸,发出轻微的“噗”声。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那目光浑浊,带着血丝,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人都到齐了。开会。”
简单的四个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让气氛更加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叶大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但尾音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市里的审计组,还有十分钟就到。邹总上午的电话,老胡也跟大家传达了。现在的局面,是前有狼,后有虎,我们管理局,被夹在中间了。”
他顿了顿,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早已凉透的浓茶,苦涩的味道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审计,躲是躲不过去了。邹总的意思很明确,要我们守住底线,配合可以,但不能让他们乱来。具体怎么守,老何,你是财务专家,你和审计局打交道多,你先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何小民。这位首席财务专家擦了擦鼻尖的汗,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叶书记,胡局,各位领导。市审计局这次带队的是刘副局长,审计经验丰富,作风……比较强硬。他们这次的审计通知书,范围明确是‘近三年买断工龄安置补偿专项资金的管理和使用情况’。按照邹总的指示,我们必须把这个范围咬死,只提供与‘买断工龄’直接相关的财务凭证、银行划款记录、补偿发放明细。其他任何关联账户、预算外资金、经营往来,一律不能提供。我已经安排财务处的同志,把所有相关资料单独整理出来了,也叮嘱了银行那边,没有管理局和总公司的双重授权,不得向审计组提供超出范围的流水。”
他看了一眼叶大壮和胡新勇,补充道:“但是……审计组如果坚持要追查资金的最终去向,或者怀疑资金被挪用、截留,他们是有权延伸审计的。到时候,恐怕就由不得我们了。而且,市里这次是动了真怒,占书记、赵市长亲自盯着,如果我们抵抗太明显,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谁都明白。抵抗太明显,就是授人以柄,给市里送上“不配合审计、妨碍调查”的罪名,那性质就更严重了。
“怕什么?!”副局长言连国猛地一拍桌子,他脾气火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审计就审计!我们管理局的钱,都是按照总公司的规定,一笔一笔花出去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让他们查!查清楚了正好,也让市里那帮人看看,我们油田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省得他们天天惦记!”
“老言,你冷静点。”局长胡新勇有气无力地开口,声音虚浮,“账目是清楚的,但……但有些事情的‘灵活性’,你也是知道的。买断补偿标准是总公司定的,但地方上生活成本高,职工怨气大,我们之前为了稳定,也确实从其他渠道,给一些特别困难的职工,额外发过一些补助,这些钱……走得可能不那么规范。还有,跟地方上的一些协调费用、社会管理费用……唉,水至清则无鱼啊。这些要是被翻出来,够我们喝一壶的。”
胡新勇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言连国头上,也浇在每个人心里。所谓的“灵活性”、“协调费用”,在座的心知肚明,那都是“惯例”,是灰色地带,是经不起阳光下细看的脓疮。
纪委书记刘高林沉声道:“胡局说得对。我们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应付审计,更要紧的是,那两万两千多名买断职工怎么办?审计能查账,但堵不住他们的嘴,更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市里搞的那个培训、招聘会,是缓兵之计,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如果我们拿不出实实在在的东西,安抚不住这些人,今天他们能散去,明天就还能聚起来!到时候,审计还没查出问题,我们先被职工的火给点了!”
这话说到了要害。审计是明枪,职工情绪是暗火。明枪易躲,暗火难防。
工会主席黄旻立刻接口,声音带着焦急:“刘书记说得太对了!我手里这份名单,是各二级单位工会报上来的,特别困难的买断职工家庭,就有将近八百户!像王石头,肝癌晚期,没钱进医院,现在靠止痛片硬扛;李大有,工伤残疾,儿子今年高考,学费还没着落;赵桂兰,丈夫去世,一个人拉扯俩孩子,大女儿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要去南方打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这些人,现在是静坐的主力,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市里虽然承诺了应急救助,但那点钱,杯水车薪,而且手续繁杂,远水解不了近渴!”
她的话,让会议室里的气氛更加沉重。一个个名字,背后是一个个濒临破碎的家庭,也是一颗颗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炸弹。
“那你们说怎么办?”叶大壮烦躁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四溅,“总公司那边,邹总的态度很明确,要我们‘内部消化’,‘严肃处理闹事者’。可我们拿什么消化?总公司能给政策?能给钱?老孔,你们多种经营,能吸纳多少人?”
多种经营总公司董事长孔善德心里一哆嗦,连忙摆手,苦着脸道:“叶书记,您可别开玩笑了!我们多种经营旗下那些作业公司,钻井公司,酒店、商场、农场、运输队,现在自己都半死不活,亏损面超过一半!冗员严重,正想着怎么减员增效呢!哪里还有岗位吸纳买断职工?再说,那些老石油工人,除了会采油、会钻井,别的也不会啊,来了我们也没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