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号人苦等了一宿,严有财两手空空,没有查清楚南云秋在哪落脚,
程百龄大失所望,气急败坏,
把小舅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正吃早饭,便收到吴德报来的消息,说在一处臭水沟里,发现两名严府家丁的尸体。
这个消息,
让程百龄感受到问题的严重。
他撂下筷子,就是龙肉也没心情吃了。
“废物,都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会的工夫被连骂两回,严有财战战兢兢,姐夫的唾沫都喷到自己的大白脸上,还不敢擦拭。
他心里那个窝火,
早知道,还不如装作没看见,不来禀报。
两名家丁死不足惜,关键是打草惊蛇,警醒了南云秋,从而会揣测到,程家可能牵涉其中。
那样的话,南云秋还能登门吗?
那小子精明着呢,发现了危险,十有八九会再度逃出海滨城,今后再想抓他,恐怕难比登天。
唉,
唾手可得的功劳,又将失之交臂。
不行,不能就如此放弃,万一那小子还躲在城里呢,希望还是有的。
渺茫的希望,
看来只能着落在苏慕秦身上了。
将近中午,时三家茅屋的旧址处,来的人乌泱乌泱的,大都是穿着光鲜的富商巨贾。
有同行的掌柜,
也有别的行当的伙伴,
鲜花,果篮,各式贺仪摆满地,足以说明今日的苏慕秦在海滨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然,
外围也来了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今天是好日子,主人定会施舍一些吃的喝的,兴许还能赏几文钱。
人群里,
也有普通的农家百姓,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估计和时三一样,想来讨个说法。
南云秋头戴毡帽,独自站在外围,混迹人群之中。
他担心连累时三,没让时三过来。
“苏掌柜的,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苏掌柜慧眼识珠,在此开疆拓土,来日必将飞黄腾达,莫忘了提携兄弟。”
“哪里哪里,小本经营,诸位见笑了。”
踩着吉时的脚步,苏慕秦满面春风来到现场,诸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挤出职业般的笑容。
苏慕秦一一谢过,
略做寒暄后,扫视到场的水泄不通的人群,颇为得意,然后主位就坐。
仪式开始了。
场地中央的供桌上,摆放着三牲,主人苏慕秦起身来到案前,点燃三炷香,要祭拜土地、山神,
接着又面向正南举三举,叩拜喜神财神,
面向西北举三举,叩拜福神。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很冗长,又是大中午,听的人昏昏欲睡,大太阳照在头上,火辣辣的。
可碍于面子,大伙只能忍住。
接着,
现场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把几个打盹的富家翁惊醒,流着口水,瞪着无神的浊眼。
苏慕秦沉浸其中,
完全不理会众人的慵懒和困乏。
接下来,
他整整衣冠,抖擞精神,面对众人,要发表他精心准备的致辞。
无非是如何兢兢业业,为繁荣市场做的努力,为海滨城的商业发展表达决心,还要感谢官府和百姓的支持,
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哪怕再如何冠冕堂皇,在外围的百姓听来,那就是赤裸裸的谎言。
不料,
讲得正起劲时,百姓不买账了。
“苏掌柜,你占了我们的地,为什么不给我们补偿?”
“是啊,衙门当初拆我们房子,并没有说是卖给你的。”
“老实说,你究竟给了当官的多少银子?”
苏慕秦被打断话头,在同行前丢了脸面,内心极为恼怒,却强压怒火,
回道:
“乡亲们,你们误会了。这些地皮,本掌柜是从官府购得,公平交易,怎么是占了你们的地?至于什么补偿,你们该找官府要去。”
“不行,你脱不了干系。你不看中我们的地,衙门会来拆吗?”
“没错,你们就是官商勾结,侵害我们这些穷苦百姓。”
“还我家园!”
买卖人非常讲究吉利,
苏慕秦做盐工时,对此嗤之以鼻,有钱之后却特别信奉这个。
他特意挑选了今天的黄道吉日,指望买卖顺风顺水,银子哗啦啦流到自己的腰包里。
这群泥腿子横生枝节,把吉利全给搅了。
内心的恼怒渐渐转移到脸上。
只见他表情狰狞,双目怒视,斥道:
“你们这群刁民,
官府安置了房子,你们不去,跑到我这来撒野。
成日不思劳作,就知道起哄架秧子,这么好的地段给你们占着,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识相的,
本掌柜或许给你们仨瓜两枣的,
否则,
统统抓到官府,让你们尝尝牢狱的滋味。”
疾言厉色,连骂带威胁,
百姓们群情激愤,纷纷攘臂表达不满。
“还我家园!”
旁边有个莽汉子动作太大,不小心把南云秋的毡帽打在地上,慌得他赶紧捡起来戴上。
苏慕秦恰巧在怒视起哄的百姓,
就这片刻的大意,被他捕捉到了,
鹰隼般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却迅速收回眼神,转头叫过来旁边的伙计,轻声吩咐几句。
伙计走后,等他再瞥向那个位置,
毡帽不见了。
眨眼的工夫,大群盐丁嚣叫而来,把整个场地团团围住。
四名盐丁开道,簇拥一人来到场地中央,轻蔑的眼神乜视全场,牙缝里挤出杀气。
“把那几个挑头闹事者拿下,还有滋事者,一并送官治罪。”
“凭什么抓人,我不服。”
“他娘的,官府拿人还问凭什么,真是没见过世面。”
四五个嗓门比较大的人,被当做挑头的,其中就有掀翻南云秋毡帽的莽汉子,统统被盐丁制住。
其他百姓则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有些胆小的见机不妙,悄悄溜走了。
南云秋看到苏慕秦对伙计低头密语,心生警惕,便离开场子,闪身藏到墙角后面,远远窥视。
此刻的苏慕秦和两年前大不相同,
与儿时的那个在黄河边追逐打闹的慕秦哥,更是判若两人。
这样的人,
还能回到单纯朴素的从前吗?
结果估计是徒劳无功,南云秋犹豫了,也想离开这腌臜之地。
可是,
刚迈出两步,苏叔慈祥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
苏叔说,
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很自卑,不服输,看到南云秋将门之家,富贵豪奢,生出强烈的嫉妒,
做梦都想改变苏家贫贱的面貌,
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后来,得知苏慕秦在海滨城的种种经历,知道了儿子正在走下坡路,如果不及时制止,迟早有一天会为名利所累,堕入深渊。
故而,他告诉南云秋,
今后如果有机会,务必替他劝一劝苏慕秦,能帮就帮一把。
看在他的面子上,两兄弟如果能好好相处,互相帮衬,就像儿时那样。
九泉之下,他也会瞑目的。
苏叔为我而死,这点嘱托我能知难而退吗?
想到这里,南云秋为自己打退堂鼓的念头而内疚,自责。
仪式草草收场,苏慕秦又舒展笑容,对着前来贺喜的掌柜商贾笑道:
“感谢诸位前来捧场,今天鄙人还有些俗务要办,改日我在南风楼设宴,到时候大伙一醉方休。”
送走同行,
苏慕秦从怀里掏出两根黄灿灿的东西,悄悄塞到旁边人的手里,谄媚道:
“有劳吴头,兄弟们辛苦了,些许茶水费不成敬意。”
“好说好说,苏掌柜如此体恤兄弟们,那我就不再推辞,回见。”
“回见回见!”
苏慕秦腹诽一句:
“贪得无厌的狗日的,你哪回推辞过?”
大队盐丁从不远处经过,南云秋注意到,
领头的正是害他不浅的狗贼吴德!
当初,
他第一次来到海滨城,苏叔送给他的好马锅底黑就被吴德抢走,
严有财在水口镇设计害他,让苏慕秦率人伏击囚车,欲置他于死地的也是吴德。
此外,
吴德还收受苏慕秦和张九四双方的巨额贿赂,到头来又挑唆双方火并,
至于盘剥盐工,勒索百姓,更是不在话下。
可以说,
此人恶行累累,死十次,也不足以赎他的罪恶。
后来,离开海滨城时,他曾偷袭吴德府上,抢回锅底黑,
结果,锅底黑死了,
而吴德不在家,侥幸捡回一条狗命。
摸摸袖里的短刃,南云秋恨不得此刻就冲上前,攮死这个靠盐吃盐的狗贼。
想想算了,
还是让他再苟活些日子,但迟早要让他死在盐上。
等他再看时,不见了苏慕秦的踪影。
四下寻找,仍没有发现。
奇怪,转眼间就没了,人去那了?
怏怏离开,准备回去找时三,没走出几步,却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身影快速掠过。
正是苏慕秦!
堂堂大富商,没有带随从,独自向那条幽静的大街走去。
于是,他悄悄跟在身后。
走出百余步,苏慕秦不紧不慢,拐入一条弄堂,然后再拐,进入一家店门。
南云秋抬头望去,匾额上写着店招:
南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