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临水而筑,四面轩窗洞开,垂着细竹篾编就的湘帘。
暮春午后的日光透过帘隙,在青砖地面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轩外一池新荷初绽,尖角小蜓立於其上,偶有锦鲤跃波,激起圈圈涟漪。
轩内甚是开阔,以四扇紫檀木嵌玉石花鸟屏风略作区隔,设下数张黑漆嵌螺钿云纹食案,茵席俱以青绫缘边。
柳筠儿引着王曜、吕绍、胡空於主位那张大食案后坐定。
她自己则跪坐於下首主位,亲自执起一柄银鎏金摩羯纹执壶,为三人斟上琥珀色的蒲萄酿。
那酒液倾入越窑青瓷葵口杯中,漾起细碎涟漪,果香清冽。
“此乃去岁龟兹商队带来的陈酿,埋於冰窖深处,今日方启,正可为子卿洗尘。”
柳筠儿语声温婉,目光流转间,自有千般风情。
她今日梳着惊鸿髻,髻侧簪一支金粟丝盘绕成的牡丹花钿,花心缀以米珠,随着她斟酒的动作微微颤动。
身上那袭天水碧缭绫长裙,在透过湘帘的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宛如春水凝波。
吕绍迫不及待地举杯,他那圆胖的脸上因酒意和兴奋泛着油光,宝蓝色联珠对鸭纹绮缎袍子的前襟已微微汗湿:
“来!子卿,文礼,先满饮此杯!贺子卿巴蜀建功,平安凯旋!”
王曜与胡空举杯相应。
王曜只略沾唇,胡空则一饮而尽,那清癯的面容上顿时添了一抹血色。
食案上已陆续布下肴馔。并非珍馐满前,却样样精致爽口。
一碟洁白的脍鲤片得薄如蝉翼,旁置翠绿的芥酱;
一瓯莼羹浮着鸡蓉,清鲜扑鼻;
炙鹿脊以胡椒、茱萸调味,焦香四溢;
更有雕胡饭盛在定窑白瓷莲瓣碗中,饭粒晶莹。
时新果蔬如樱桃、甘棠盛在琉璃盘内,红黄相映,煞是好看。
另有一碟淋了麻油的蒲菜,一碟用盐、醋、姜末拌的脆生生水芹,皆是解酒佳品。
酒过一巡,屏风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与环佩轻响。只见阿蛮与绿珠,并四五位年岁相仿的歌姬,已悄然转出。
她们显然已重新梳妆,换过了衣裳。
阿蛮穿着一身杏子黄地联珠对孔雀纹锦半臂,下系郁金香根染就的橘红色长裙,裙裾曳地,臂弯间挽着一条泥银绘蔓草纹的披帛。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髻上各插一支金雀衔珠步摇,额间贴着翠羽剪成的花钿,姿容端丽,眉目间却隐含凄婉之色。
绿珠则是一身绿红色龟兹式样的窄袖胡服,以金线满绣繁复的卷草石榴花纹,领口袖缘皆缀以细小金铃。
她未梳高髻,墨染般的青丝编成数条细辫,以金丝珊瑚珠串束起,鬓边簪着一朵新摘的石榴花,娇艳欲滴。
腰间束着蹀躞带,带上悬着一柄装饰华美的小弯刀,足蹬赤色鹿皮小靴。
这身装扮将她衬得身段玲珑,娇俏中透着一股塞外女子的飒爽与活力。
二人身后随行的几位歌姬,或抱阮咸,或持筚篥,或捧琵琶,亦有两人捧着盛放道具的木箱。
阿蛮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声音清越中带着一丝哀婉:
“先生,吕郎君,柳行首,胡先生。我等近日排演了一出小戏,名曰《秋胡戏妻》,取材自刘向《列女传》及乐府古辞。技艺粗陋,恐污尊目,聊表寸心,伏乞品评。”
王曜放下酒杯,温言道:
“有劳诸位姑娘费心,曜等拭目以待。”
柳筠儿微微颔首,吕绍已拍掌笑道:
“好!早就听闻你们排了新戏,快演来瞧瞧!”
阿蛮再拜,与绿珠交换了一个眼神。
绿珠眸中掠过一丝关切,旋即与乐工们退至轩室一侧,阿蛮则走到中央那片铺着茵毯的空地。
不需帷幕,亦无过多陈设。
只见阿蛮略一整衣袖,神情倏变。
她微微垂首,双手作采摘状,步履轻盈而专注,俨然一采桑女子於陌上劳作。
虽是无声表演,那春日采桑、心念远行丈夫的期盼与淡淡哀愁,却通过眉眼身段,传递得淋漓尽致。
胡空捻须低语:
“《秋胡行》古辞有云:‘采采桑叶,手中纤纤。邂逅相遇,志意拳拳。’阿蛮姑娘揣摩此境,颇得神髓。”
此时,秋胡由一位身材高挑的歌姬反串,戴着简易的进贤冠,粘着胡须,穿着宽袖深衣登场。
她步履张扬,做宦游归来、意气风发状。
行至桑间,见采桑女背影窈窕,便上前搭讪,言语调戏,甚至从袖中取出道具金饼(实为涂金的木块)相诱。
阿蛮所饰的秋胡妻,初时惊愕,旋即面露凛然不可侵犯之色。
她挥袖拂开“金饼”,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秋胡”。
虽无台词,但那激烈的抗拒、被轻侮的愤怒以及对丈夫品行的失望,通过一连串闪避、斥责的姿态,层层递进,震撼人心。
王曜凝视着场中,见阿蛮将秋胡妻那种“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属”的刚烈决绝,演绎得入木三分,不禁暗暗点头。
此女平日性情热烈,此刻却能演绎如此内敛深沉的悲剧角色,可见用意之深。
高潮处,“秋胡”悻悻而去。
阿蛮颓然跪坐於地,肩头微微耸动,无声的悲泣更显凄楚。
良久,她缓缓抬首,目光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绝望。
最后,她做出投水自尽的决绝姿态,动作凝滞,满堂皆静。
表演终了,余韵未绝。
柳筠儿以袖拭眼,轻叹道:
“秋胡妻洁妇之志,千古之下,犹令人扼腕。阿蛮此番演绎,情真意切,直叩心扉。”
吕绍虽不甚解其中深意,也被那悲壮结局感染,连连咂嘴:
“这秋胡真不是个东西!该打!该打!”
胡空感慨道:“阿蛮姑娘以哑戏之法,演尽诗中‘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的悲剧,更见功力,其情可悯,其志可哀。”
王曜看着阿蛮敛衽缓缓退下,额间已有细汗,眼中犹带泪光,温言赞道:
“阿蛮此戏,不在言辞,而在神韵。将秋胡妻之贞烈、之悲愤、之决绝,刻画入微,深得古贤烈女风骨。”
心中却暗叹,此女性情执着,却一味沉溺情伤,恐非善局。
稍事休息,饮了一回茶,便轮到绿珠登场。
她演的乃是《文君当垆》。
只见她已褪去那身绿红胡服,换上一袭月白素纹细麻襦裙,腰间系着一条青色布带,墨发仅以一根木簪绾住,洗尽铅华,扮作沽酒之妇。
另一位歌姬扮作雍容雅态、身着赭色深衣的司马相如。
绿珠手持一柄团扇,权作酒肆招牌,立于场地一侧,权作酒垆。
她姿态从容,并无赧色,眉眼间反而带着几分市井女子的爽利与对爱情的坚贞。
当“司马相如”身着华服,做故地重游、意存试探状走近时,绿珠初时低眉敛目,恪守礼数,然当“司马相如”以言语、以动作提及旧情,她猛地抬首,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继而迸发出混杂着喜悦、委屈、幽怨与最终释然的复杂光芒。
她没有激烈的动作,只那眼波的流转,眉峰的聚散,唇角的微颤,便将卓文君得知夫君心意未变时,那种百感交集、破涕为笑的心境,演绎得丝丝入扣。
最后,她轻轻颔首,眼角似有泪光,却绽开一个清浅而满足的笑容,仿佛历经风霜,终见月明。
这积极向上的结局,恰似绿珠平日沉静好学、沉稳豁达的性情,或许亦暗示她日后能看破红尘,自有另一番天地。
吕绍看得津津有味,抚掌道:
“这个好!这个结局好!比方才那个投水强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浮一大白!”
说着自斟自饮了一杯。
柳筠儿却幽幽一叹:“文君夜奔,当垆卖酒,其勇其情,固然可羡。然其《白头吟》中‘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之句,又何尝不是饱含血泪?绿珠能演出其情之真、其志之坚,更演出苦尽甘来那一瞬的复杂心绪,实属不易。”
胡空亦道:“绿珠姑娘性情豁达,演此内敛中见深情的角色,竟能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可见其心性通透,日后必能勘破迷障,寻得自在。”
王曜默然片刻,方道:
“卓氏文君,不为世俗所拘,追求本心,其行或惊世骇俗,其情却真挚可贵。绿珠此戏,重在‘破立’之间,将那历经坎坷而终得圆满的坚韧,演绎得动人心魄。”
他目光掠过绿珠,见她神色平和,眼中虽有戏中情愫,却无沉溺之态,心中暗许此女慧心,将来必能妥善安置自身。
两出小戏演罢,轩内气氛愈发融洽。
众人又用了些茶食,品尝了用蜂蜜与牛乳熬制的琥珀饧,以及新蒸的玉露团。
此时,阿蛮再次起身。
她换了一身火红色的龟兹胡服,金铃轻颤,辫梢摇曳。
她走到轩室中央,对着乐工们微微颔首。
筚篥率先吹响,声调苍凉悠远,带着西域大漠的风沙气息。
旋即,琵琶琤琮,如冰泉乍破,阮咸舒缓,似月色流淌。
阿蛮深吸一口气,足尖轻轻一点,腰间金铃随之发出清脆的碎响,整个人便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旋转开来。
她的舞姿与中原传统的轻柔曼妙大异其趣,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与热情。
时而急速旋转,红裙绽开如盛放的石榴花;
时而扬臂折腰,动作刚健婀娜,展现出良好的腰腿功夫。
那柄装饰用的小弯刀不知何时已擎在手中,随着舞蹈划出凌厉的弧线,刚柔并济,别具风情。
王曜凝望着场中那团旋转的火焰,阿蛮矫健的身姿、奔放的舞步,以及那充满异域风情的乐声,竟让他心头蓦地一动,眼前仿佛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那个龟兹春酒肆中,有着蜜色肌肤、深碧眼眸的女子。
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如同月牙泉的涟漪;
她生气时,柳眉倒竖宛如天山上的雪莲。
她也会跳这样热情洋溢的舞蹈吧?
在龟兹春那小小的院落里,伴着父亲帕沙弹奏的热瓦普,裙摆飞扬,铃声清脆,如同戈壁滩上最自由的羚羊。
算来,自己已有近两个半月不曾见到她和帕沙大叔了,那天他们不辞而别,不知近况如何?
霎时间,一股强烈的探望冲动涌上心头,他暗自决定,待此间事了,定要立刻去往十里坡看看他们。
舞至酣处,阿蛮启唇而歌,嗓音不似平日娇脆,反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唱的是自行编纂的歌词,却巧妙地化用了乐府与古诗的意境:
“灼灼芙蓉姿,皎皎明月光。感君一顾盼,妾心自芬芳。
雪岭阻关山,汉水各一方。愿为比翼鸟,振翅共翱翔。
庭前石榴红,屋后桑叶黄。岁月忽流易,中夜起彷徨。
君心九曲深,妾意磐石长。何当共樽酒,慰我离别肠?”
歌声婉转悱恻,舞姿热烈奔放。
那歌词表面是女子对远方情郎的思念,然其中“感君一顾盼”、“君心九曲深”等句,结合阿蛮那不时投向王曜的、混合着倾慕、哀怨与不甘的目光,其中心事,昭然若揭。
柳筠儿与胡空皆是人情练达之辈,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柳筠儿垂眸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
胡空则暗自叹息,偷眼去看王曜。
吕绍虽迟钝些,也觉出气氛微妙,胖脸上笑容略僵,埋头去吃那炙鹿脊。
王曜坐於席上,面沉如水。
他如何不懂阿蛮的心意?
那舞姿中的炽热,歌声里的幽怨,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心头。
他欣赏她的才情与真率,感念她的一片痴心,然自身早已娶妻,董璇儿更有孕在身,此情此景,唯觉怅惘与无奈,只能将目光投注於舞蹈本身,赞其技艺之精妙。
一舞既终,余音绕梁。
阿蛮微微喘息,香汗淋漓,俏脸因运动而绯红,更添艳色。
她定定地望着王曜,目光中充满了期待,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
满室寂然。片刻后,柳筠儿率先击掌,打破了沉默:
“妙极!此舞融龟兹之奔放於汉家之含蓄,歌辞亦清新真挚,阿蛮,你用心了。”
吕绍也忙跟着拍手:
“好看!真好听!当赏!当赏!”说着便要赏钱。
胡空亦道:“舞妙歌清,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阿蛮对众人的赞誉恍若未闻,依旧只看着王曜。
王曜知道此刻必须有所回应。
他缓缓起身,取过食案上那杯尚未饮尽的蒲萄酿,步履沉稳地走到阿蛮面前。
轩内众人的目光皆汇聚於二人身上。
王曜看着阿蛮那双因紧张和期盼而格外明亮的眸子,声音温和而清晰:
“阿蛮姑娘此舞,融合胡汉,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歌辞亦深得古乐府遗韵,情致婉转。曜感佩姑娘厚意,谨以此杯,谢姑娘今日倾情演绎。”
他的话语,只论技艺,不论私情,将那一片少女心事,轻轻拂开,却又保留了足够的尊重。
阿蛮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一层水雾迅速弥漫开来。
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滑落,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弧度,却比哭更令人心酸。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王曜递来的酒杯,指尖与他有瞬间的触碰,冰凉。
她仰起头,将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汁辛辣,带着蒲萄特有的酸涩,直冲喉间,亦如她此刻的心情。
王曜静静地看着她饮尽,接过空杯,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阿蛮站在原地,手中的空杯已被王曜取回,只余下指尖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和满口化不开的苦涩。
轩内的笑语、赞赏,仿佛都隔了一层薄纱,变得模糊而遥远。
(感谢“小飞吃饱了吗”、“仰望星空的书生”两位兄弟的打赏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