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静默的注视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寒意却已渗入骨髓。江望舒与顾清晏没有丝毫迟疑,如同两缕被无形之力推开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掠入那条被守墓人点出的、菌类凝结物半掩的岔道。身后洞窟中昏红的光芒、沉重的脉动、以及那尊仿佛亘古不变的盘坐身影,迅速被浓稠的黑暗与垂挂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絮状菌丝吞噬殆尽,连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骤然减轻了数分。
然而,这并非解脱,而是踏入另一重未知的、更为深沉的死寂。
岔道狭窄逼仄,最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岩壁不再是上层那些开凿规整的石料,而是粗糙、湿冷、布满孔洞的天然岩层,触手冰凉滑腻,覆盖着厚厚的、质地介于苔藓与胶质之间的深紫色菌膜,踩上去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黏腻挤压声。空气中那股陈腐香料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原始的、混合着岩石风化、矿物析出、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万物终结之时的、纯粹“朽坏”气息。这股气息并不浓烈,却无孔不入,丝丝缕缕钻入肺腑,带来一种缓慢的、仿佛生命活力正被一丝丝抽离的冰冷感觉。
顾清晏缩了缩脖子,小脸在掌心的微弱时之焰光芒映照下显得毫无血色。“这地方……像一头死了很久很久的巨兽的肠子,又冷又黏,还在往外渗着凉透了的、发馊的骨髓油。”她压低声音,用她特有的方式描述着感官上的极度不适,织梦心镜的光芒内敛到极致,如同受惊的含羞草叶片,只敢释放出最稀薄的感知,探查着前方数尺之地。“连那些飘来飘去的、发霉的念头都看不见了,干净得像块用冰水洗了又洗、洗到发白的旧裹尸布,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空荡荡的、冷到骨子里的‘没’。”
江望舒没有回应,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逆轨感知上。此地的时空结构异常“凝滞”与“厚重”,感知的延伸变得极其困难,仿佛在水中搅动凝固的油脂。反馈回的信息支离破碎,充斥着漫长岁月侵蚀留下的、如同岩石层理般单调重复的“虚无”印记。这里仿佛是一片被时光彻底遗忘的角落,连能量流动都近乎停滞,只有那无所不在的、源自“朽坏”本源的冰冷气息,在缓慢地渗透一切。
岔道并非笔直,而是不断向下蜿蜒,坡度时缓时急。有时需要俯身钻过垂落的、湿漉漉的钟乳石状菌柱,有时脚下是深不见底、仅容一足踏过的狭窄石梁。岩壁上的菌膜颜色逐渐加深,从深紫渐变为近乎纯黑,表面开始浮现出银灰色的、如同蛛网又似血管的细密纹路,这些纹路偶尔会随着她们的靠近,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随即黯淡,如同垂死生物最后的心跳。
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道路骤然开阔,出现一个不大的天然石窟。石窟中央,竟然有一小片相对干燥的地面,地面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块。而在这些石块中间,江望舒的目光骤然一凝。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具骸骨。
骸骨呈坐姿,背靠着一块较大的岩石,身上的衣物早已朽烂成灰,与地面的尘埃融为一体。骨骼呈灰白色,表面布满细密的龟裂,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骨骼的姿态透着一股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详,头颅微微低垂,仿佛只是陷入了长眠。最引人注目的是,骸骨右手的手骨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短剑的形制极为古老,非金非铁,通体呈暗沉的灰白色,与骨骼颜色几乎一致,剑身布满裂痕,但剑柄处镶嵌着一颗早已失去光泽的、浑浊的暗红色宝石,依稀能辨出曾经精美的纹路。
骸骨周围,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战斗的遗物,只有一片死寂的尘埃。
江望舒示意顾清晏停下脚步。她缓步上前,在骸骨前数尺处停住,没有贸然触碰。逆轨感知如最轻柔的微风,拂过骸骨与短剑。时光在此地沉淀得太厚太重,反馈回的信息模糊而断续,如同隔着毛玻璃观看褪色的默片。她只能捕捉到一些极其稀薄的、早已消散在漫长岁月中的意念碎片:无尽的疲惫,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最后一丝……仿佛解脱般的宁静。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走到了尽头、终于可以停歇的淡漠。
“他(她)好像……只是走累了,坐下来歇歇,然后就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顾清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她的织梦感知捕捉不到具体的梦境或情绪,只有一片空茫的、如同雪原般的“虚无”感,仿佛此人的意识在消亡前,已归于最彻底的平静。
江望舒的目光落在那柄短剑上。逆轨感知凝聚其上,试图捕捉其材质与残留的能量印记。短剑本身已灵性全失,与凡铁无异。但那颗暗红宝石的内部,似乎还封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这“葬渊之隙”同源的、冰冷死寂的能量波动,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余烬。
“非战斗而亡,亦非外力所害。”江望舒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石窟中激起细微的回响,“似是力竭……或心死,于此长眠。”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骸骨周围的地面,“其服饰残余纹理,与守墓人类似,年代亦久远。或是……更早的守墓人,或探索者。”
一个同样踏入此地,最终选择在此安息的存在。是力竭无法前行,还是主动放弃了归途?无人知晓。但这具骸骨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警示:此路,确有“生机”,但更多,或许是永恒的“安息”。
顾清晏走近两步,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块不起眼的灰白石片。石片一面较为光滑,上面似乎有极浅的、用利器刻划的痕迹。她凑近掌心的微光,仔细辨认。痕迹非常模糊,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磨蚀,依稀能看出是几个扭曲的、不属于现今任何流通文字的古朴符号,排列凌乱,仿佛仓促间留下。
“这画的……是字吗?歪歪扭扭,像冻僵了的虫子爬出来的。”顾清晏将石片递给江望舒。
江望舒接过,指尖拂过那些刻痕。逆轨感知渗入石质深处,捕捉着刻痕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意志印记。片刻后,她缓缓道:“是古神文变体,意为:‘归路已绝,前路无光,唯死寂长存。余力尽于此,留痕示警,后来者……慎入。’”
留言简短,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疲惫。归路已绝,前路无光。这八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凿在人心之上。
两人沉默片刻。这骸骨与留言,印证了守墓人那句“葬渊之隙,或有蝼蚁偷生之机”的残酷——生机或许有,但代价很可能是永恒的沉眠。而“余力尽于此”,则说明留言者走到这里时,已近油尽灯枯。
“他(她)没走出去。”顾清晏看着那安静的骸骨,小声说。
“或许。”江望舒将石片轻轻放回原处,目光投向石窟更深处的黑暗,“亦或许,前方尚有变数,只是其力已竭,未能得见。”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绝境之中,任何线索,无论吉凶,都需纳入考量。这骸骨至少证明了一点:此路,曾有“人”行至此处。有足迹,便有迹可循。
她不再停留,示意顾清晏继续前行。绕过那具静坐的骸骨时,顾清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灰白的骨骼在微光中泛着冷寂的光泽,手中的短剑仿佛已与岩石融为一体。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悲悯,还是兔死狐悲的寒意。
离开石窟,岔道再次收窄,变得更加崎岖难行。岩壁上的银灰色纹路愈发密集,闪烁的频率也似乎加快了些许,仿佛这片死寂之地,正随着她们的深入,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涟漪。空气中的“朽坏”气息更加浓重,呼吸间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垮灵魂的疲惫感。
又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传来微弱的水声。不是之前暗河那种流动声,而是极其缓慢的、如同粘稠浆液滴落的“嗒……嗒……”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通道尽头,是一个向下倾斜的、布满滑腻水藻的斜坡。斜坡下方,是一个不大的地下浅潭。潭水并非清澈,也不是之前的暗蓝色,而是一种浑浊的、仿佛掺杂了无数尘埃的灰白色,粘稠如浆,水面平静无波,只有从洞顶钟乳石状凝结物末端,缓缓滴落的灰白水珠,砸入潭中,发出那沉闷的“嗒嗒”声。
潭水边缘,堆积着一些灰白色的、如同风化石灰岩般的沉积物。而在这些沉积物中间,江望舒再次看到了人工痕迹——几块明显经过打磨、形状规整的石板,半埋在沉积物中,石板表面刻着与之前石片上类似的、更加清晰完整的古神文符号,排列成一个残缺的圆形图案,图案中心,有一个深深的、如同被重物砸出的凹痕。
而在图案旁边,靠近水潭的湿润地面上,散落着几片与上层遗迹中类似的、深蓝色的、边缘焦黑的粗布碎片。碎片旁,还有一只早已干涸开裂、看不出原色的皮质水囊,以及半截埋在灰白泥浆中的、锈蚀严重的金属矛头。
这里,曾有人短暂停留,并试图做些什么——可能是休整,也可能是举行某种简陋的仪式。而那些深蓝布片……与之前在火山隘口、以及上层石殿附近发现的、疑似遇害寨民的衣物碎片,质地颜色如出一辙。
江望舒走到石板前,蹲下身,逆轨感知仔细探查。石板上的图案蕴含着极其微弱的、引导与聚集能量的残留结构,但早已失效。那个凹痕中,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与那骸骨手中短剑上暗红宝石同源的能量印记,似乎曾放置过某种物品。而那些深蓝布片与杂物上,残留的时光印记相对新鲜得多,不超过数月。其上沾染的气息混乱而惊恐,带着绝望的挣扎,以及……一丝微弱的、与这“葬渊之隙”环境隐隐排斥、却又被强行“浸染”的寂灭之力。
“那些寨民……曾到过此处。”江望舒得出结论,声音低沉,“他们在此试图进行某种仪式,或激发某物,但失败了。”她看向那浑浊的灰白潭水,“此水有异,可侵蚀灵机,湮灭生机。他们或饮此水,或触碰此水,乃至……将其用于仪式,故而遭劫。”
顾清晏也感知到了那些布片上残留的惊恐与绝望情绪碎片,小脸有些发白:“他们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还喝这种看起来就像放了八百年的石灰水……这不是找死吗?”
“受迫,或受惑。”江望舒站起身,目光投向浅潭另一侧,那里有一条被垂挂的菌类帘幕半掩的、继续向下的狭窄通道,“寨民衣物碎片接连出现于险地,绝非偶然。‘影狐’所求,或与寨民有关。此地残留仪式痕迹,或为关键。”
线索如同破碎的拼图,正在一片片浮现,虽然依旧模糊,却隐隐指向某个令人不安的图景。“影狐”势力抓捕或诱使寨民深入险地,进行某种危险的仪式,或许与唤醒“圣骸”、或与那“心之钥”(独角兽首令牌)有关。而寨民们,成为了可悲的祭品或试验品。
“这水……”顾清晏小心地避开潭边,她的织梦感知对那灰白潭水本能地感到排斥与恐惧,“感觉像……把所有活物的‘梦’都抽干了,只剩下一摊冻僵了的、灰色的‘空壳’,看着就心里发毛。”
江望舒点头,这潭水无疑是极险之物。她示意顾清晏远离水边,自己则仔细探查那半掩的通道入口。通道内气息更加阴冷,那股“朽坏”之感几乎凝成实质,但与此同时,逆轨感知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与上方墓穴沉眠威压截然不同的……流动感。不是生机,而是一种冰冷的、沉寂的……“空间”的涟漪。
“从此下行,气息有变,或近出口,或临险地。”她做出判断,回身看向顾清晏,“紧随我后,勿近潭水,勿触岩壁银纹。”
顾清晏用力点头,将所剩无几的织梦之力收束成最坚韧的防护,紧贴己身。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穿过菌类帘幕,踏入那向下延伸的、气息更加森寒的通道。身后的灰白浅潭,依旧在死寂中,发出缓慢而粘稠的、仿佛永恒不变的滴水声。
嗒……嗒……嗒……
如同为逝者敲响的、永无止境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