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震山是被甲板上的冷风吹醒的。
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船舱天花板熟悉的防水涂层，然后是秦婆婆那张满是皱纹、写满担忧的脸。老太太正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擦他额头，见他醒来，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涌出泪花。
“醒了醒了！祖宗保佑！”她扯着嗓子朝舱外喊，“半夏！快来！这犟驴醒了！”
霍震山想坐起来，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左肩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低头看去，伤口已经被清洗、缝合，敷上了厚厚一层草药膏，散发着清凉的苦味。
“别动！”苏半夏快步走进来，手里还拿着注射器，“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还中了某种神经毒素。我刚给你注射了抗生素和解毒剂，至少躺二十四小时。”
“血清……”霍震山声音嘶哑得厉害，“清子……”
“血清送回来了。”林静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明亮，“山魈队长他们比你早半小时回来，血清一送到，苏医生就立刻给清子注射了。”
霍震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她怎么样？”
“体温在回升，紫痕蔓延停止了。”苏半夏接过话，“但还没醒。血清似乎在和她体内的侵蚀力量进行某种……拉锯战。李婆婆守着她，用剪纸和古钱布了个安魂阵。”
“其他人呢？”
“都回来了，没人牺牲。”林静漪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但夜枭左腿骨折，陈海和另外两个幸存者情况不稳定，苏岚在照顾他们。山魈队长……”她顿了顿，“他执意要在甲板上警戒，说总觉得海里还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霍震山喝下苦得舌头发麻的汤药，看向舷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海面被夕阳染成一片暗金，“守夜人”号正在全速返航，船尾拖出长长的白色浪迹。
“基地那边……”
“你触发警报后，整个基地的能量反应变得极不稳定。”扳手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她显然一直在监听舱内对话，“我们撤离前，声呐检测到基地内部发生了多次爆炸，结构正在坍塌。主脑的能量信号……消失了，至少暂时消失了。”
消失了？霍震山皱眉。那种级别的存在，会这么容易就……
“也可能是主动潜入了更深层。”林静漪轻声说，“我在撤离时，用最后一点精神力感知过基地深处……那里有某种巨大的、沉睡的东西，正在缓慢‘翻身’。主脑可能只是它的表层意识。”
更大的东西。霍震山想起陈海说过的话——主脑融合了实验体活体大脑和人工智能。但那些“实验体”里，会不会有比人类更古老、更可怕的存在？
他摇摇头，把这些念头暂时压下。现在首要任务是安全返回临江，让清子彻底康复，然后……消化从深海带回来的所有信息。
“对了。”苏半夏忽然想起什么，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用防水布仔细包裹的物品，“这是陈海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在基地里捡到的，可能……和林晚博士有关。”
霍震山接过。包裹不大，拆开后，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盒子，表面有生命密钥公司的标志。盒子没有锁，轻轻一掰就开了。
里面没有血清或数据芯片，只有两样东西：
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女子眉眼温婉，笑容灿烂，正是林晚博士。婴儿被裹在襁褓里，只露出小小的脸，眼睛很大，清澈得不像话。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清清一百天。愿你的眼睛，永远只看得到光明。”
清清。清子。
霍震山手指抚过那行字。
第二样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吊坠，造型很简单，就是一个镂空的dNA双螺旋图案，螺旋中心嵌着一颗极小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晶体。吊坠背面刻着一串数字：0001。
“这是……”林静漪凑近看。
“零号项目的编号。”霍震山合上吊坠，握在手心。晶体透过指缝渗出微弱的蓝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和他怀揣血清时感受到的温热如出一辙。
这是林晚留给女儿的，另一件东西。
“收好。”他把吊坠和照片重新包好，递给林静漪，“等清子醒了……找个合适的时机给她。”
林静漪郑重接过。
夜深了。
霍震山勉强喝了半碗粥，又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深沉的、修复身体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轻微的骚动声惊醒。
舱外甲板上，似乎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语气里带着惊讶和……喜悦？
他挣扎着起身，披上外套，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去。
甲板上聚集了几乎所有人。山魈、夜枭（坐在轮椅上）、扳手、秦婆婆、苏岚和其他幸存者，还有林静漪和李婆婆。所有人都围在清子的担架床边。
清子醒了。
小女孩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她的脸色还很苍白，但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之前被紫痕侵蚀时的那种浑浊感完全消失了。更让人惊讶的是，她右手臂上的紫痕已经褪去大半，只剩下一些淡粉色的、正在愈合的疤痕。
而她手里，正捧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看得入神。
“清子？”霍震山轻声唤道。
清子抬起头。看到霍震山，她眼睛一亮，但随即又蒙上一层水雾。她举起照片，声音小小的、带着哽咽：“霍叔叔……这是我妈妈，对吗？”
霍震山走到床边，蹲下身，与她的视线平齐：“对。她叫林晚，是个很勇敢、很聪明的人。”
清子咬着嘴唇，眼泪终于掉下来：“我梦到她了……在很深很深的海里……她一直在叫我快点走，说对不起我……”
林静漪轻轻抱住她。李婆婆在一旁抹眼泪，秦婆婆则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
“她没有对不起你。”霍震山从林静漪那里接过那枚银色吊坠，轻轻放在清子掌心，“她给了你生命，给了你这双能看见世界的眼睛，还在最后……给你留下了救命的血清。”
吊坠在清子手中微微发亮，蓝光映着她脸上的泪痕。
“这个吊坠……”清子握紧它，“我感觉……好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就把它放在我身边……”
“它也许能帮你更好地控制你的天赋。”苏岚忽然开口。她和其他幸存者一直安静地站在外围，此刻走上前来，“林晚博士的研究方向，就是引导和稳定灵根力量。这吊坠里的晶体，可能是她留下的某种‘锚点’。”
清子看着吊坠，又看看照片，忽然问：“我妈妈……她还在那里吗？在海底？”
甲板上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霍震山。
霍震山沉默了几秒，最终选择说实话：“她的身体还在那里。但她最后想做的事，是保护你，让你活下去。她现在……应该已经自由了。”
清子低下头，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她把照片和吊坠紧紧抱在怀里，小声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带着妈妈的那份一起。”
月光洒在甲板上，海风温柔。
远处，临江基地的灯光已经隐约可见。
这一夜的深海惊魂，似乎暂时告一段落。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清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真正开始面对自己天赋背后的重量。
而那些从深海带回来的秘密——关于生命密钥公司、关于“黑区”、关于主脑和它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威胁——都像深埋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霍震山看着清子安静的侧脸，又望向越来越近的陆地灯火。
回去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很多仗要打。
但至少今夜，他们带回了一个孩子，也带回了一点希望。
这就够了。
“加速返航。”他对舵手说，“回家。”
“守夜人”号劈开夜色，朝着家的方向，全速前进。
船尾的浪花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如同一条延伸向远方的路。
而深海之下，那座正在坍塌的沉没基地最深处。
巨大的、布满血管状能量纹路的肉瘤核心，在废墟中缓缓搏动。
它的表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里，一只布满血丝、瞳孔中闪烁着暗紫色数据的眼睛，短暂地睁开了一瞬。
望向海面，望向那艘远去的船。
然后，再次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