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有意思。
方敏咧着嘴笑,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秘密:“要不,我现在帮你去追?他们刚上出租车,后窗还没摇严实呢,说不定还没走远。”
听到有人愿意代劳,赵汀文倒是半点不含糊,指尖捏着药袋递过去,药袋的边角被他捏得微微发皱,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有劳了。”
方敏挑着眉看了他一眼,瞧他那故作淡然的模样——耳根却悄悄泛了红,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转身快步追了出去。高跟鞋敲在走廊地砖上,发出一串急促的“嗒嗒”声,还真让她追上了刚坐进出租车的悦悦。
“等等,少拿了药!”她扒着车窗,把药袋递进去。
悦悦接过药袋,指尖触到袋里硬挺的纸盒,有些诧异,打开袋口一看,里面竟是一盒伤科膏药,不由得愣了愣:“我们没开这个啊?”
方敏扶着车窗框,一本正经地交代,眼底却藏着笑:“不是给你和东东用的。给谁用,我想你们心里该有数。”
悦悦和身边的小不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小东东的眼珠转了转,像是早就料到。
小东东撇了撇眉头,嘴角却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声音压得低低的:“看吧,我就知道那只狐狸是装的,上次还说不认识我妈呢。”
“到底是给谁的?”方敏追问,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指尖敲了敲车窗。
“我妈!”
悦悦话音刚落,赶紧催出租车司机:“师傅,麻烦开快点,前面路口该堵了。”这种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可不能传得人尽皆知,不然反倒显得刻意,坏了分寸。
这边,陆母替大儿媳办完事,转身就往王凤家走。
王凤正和几个太太在院里喝茶,见她来,热情地把她拉进门,笑着说:“来得正好,我们正聊些有意思的事呢,缺你一个就不热闹了。”
“什么事这么有趣?”陆母走进那群太太围成的茶话圈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手里的帕子在膝头轻轻擦着,眼角的余光扫过众人的神色。
太太们都摸得清陆母的喜好,有位太太摇着团扇,笑着打趣:“可惜你家没女儿待嫁了,不然正好能凑上这个热闹,说不定还能成桩好姻缘呢。”
另一位太太立刻接话,声音拔高了些:“谁说陆夫人没女儿了?你家那位二姑娘,陆静,不是刚恢复单身吗?这可不就是缘分来了?”
说的正是陆静离婚的事。儿女离婚,在如今的社会里,尤其是在她们这些讲究脸面的家庭圈里,总归是件容易被人背后议论的事。陆母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像被泼了盆冷水,嘴角的笑僵住了。
王凤赶紧拉她的手,打圆场道:“她们不是说笑你家陆静,是真心为她盘算呢。刚才我们还在说,记得当年你家陆静和他,不就是一个中学的吗?那时候俩孩子看着就投缘。”
“哪个他?”陆母刚见过赵汀文,心里咯噔一下,眼皮莫名跳了跳,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爬。
“赵家的儿子啊,赵汀文,刚从美国回来,可出息了!你不知道?”王凤看她脸色又变了变,只好提醒道,“也是,你这阵子忙着照顾怀孕的儿媳,天天医院家里两头跑,好久没来这边聊天了,不知道也正常。”
赵汀文出息了?他怎么可能出息?陆母今天才见过他,白大褂上还沾着点消毒水味,明明就是个普通的急诊科医生,怎么就成了“出息”的人?她愣是没转过来这个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他现在可是副教授级别,上校军衔了。听说直接进的那个单位,就是靖科所在的地方,直属后勤总部呢,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一位消息灵通的太太替她揭开了谜底,语气里满是羡慕。
陆母像被按了弹簧似的,“噌”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膝盖撞到了茶几,发出“咚”的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又红着脸慢慢坐了回去,手心里全是汗,把帕子都浸湿了一小块。
“看来陆夫人对这事是一无所知啊。”太太们见状,纷纷交换眼神,小声议论起来。
“我确实不知道。”陆母干咳两声,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都凉了。
“那你家陆静和他现在有没有来往啊?”王凤追着问,眼里闪着八卦的光,“我记得当年你好像还托人问过他,对陆静有没有意思来着?他当时怎么说的?是不是害羞了?”
别提这个!陆母心里暗自叫苦,只觉得丢脸。当年那人可是把她的话顶了回来,让她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她咳了一声,索性侧过脸,望着院角的石榴树,避开了这个话题。
太太们却自顾自地聊了起来:“我们打听了,他在美国那几年也没交女朋友,一直单身,现在回来,可是标准的黄金单身汉。单位领导给他介绍对象,有部长家的千金,有教授的女儿,他都没同意,想给他安排相亲都难。真不知道最后会花落谁家。所以我们才想到,会不会是你家陆静?按理说,当年她俩走得是最近的,放学都一起走。”
对这点,陆母绝不认同,语气都硬了几分:“怎么可能?他要是真对我家陆静有意思,当年她结婚的时候,怎么不出来说句话?现在人家成了气候,还能看上我们家离婚带孩子的?”
听陆母这语气,竟是对赵汀文不满意?
王凤稀奇地打量着她,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别说他爸走得早,他妈可是厉害角色,中将军衔呢,在部队里说一不二。这样的家境,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多少人家的姑娘想攀都攀不上,你倒还挑上了。”
“不好意思,”陆母反倒淡定下来,慢悠悠地说,“我家陆静是离过婚的,还有个孩子,可不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有自知之明。高枝不是那么好攀的,免得摔下来疼。”
她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让在场的人都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陆母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摊上家境好的儿媳或女婿又能怎样?还不是让自己受气。悦悦是例子,看着温顺,骨子里却拧得很;今美莲更是,怀个孕都让她操碎了心。最重要的是,这回要是真给女儿再找对象,非得找个绝对听她这个丈母娘话的,免得招来气受。而她和赵汀文多少年前就结下了梁子,那小子看着斯文,性子却倔得很,傻了才会让他娶了女儿,回头来给自己添堵。
不过经王凤等人这么一提醒,陆母离开后,还是匆匆往女儿家赶去,想当面跟女儿提提这事,敲打敲打她。
“你知道他回来了吗?”一进门,陆母就劈头盖脸地问,眼神像探照灯似的盯着陆静。
陆母突如其来这么一句,陆静心里一紧,手里的抹布顿了顿,警惕地敷衍道:“哦,知道,前几天听悦悦说起过。他是悦悦她哥的同学,现在在医院上班。”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和悦悦来往,也少接触她哥那些人。我们攀不上他们的。你现在都离婚了,带着个孩子,说不定他们私底下早就在嘲笑你和东东没丈夫没爸爸了,背后指不定怎么议论呢。”陆母在女儿面前说话向来口无遮拦,再难听的话也说得出口,像一把钝刀子,割得人心里发疼。
陆静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母亲这样,可今天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母亲对她的指手画脚也就罢了,偏偏还总针对她心里在意的人,像要把那点微弱的火苗掐灭。
“妈——”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替赵汀文辩解几句。
“你别说话,听我说!”陆母打断她,语气强硬,像在发号施令,“千万不能再和他见面,你们俩不可能的。多少年前就不可能,现在你都这样了——结过婚又离了,带着个拖油瓶,怎么可能?不是妈刁难你,妈以前也帮过你,托人问过,可他不领情。再说他妈眼光高着呢,我今天听人说,介绍的相亲对象通通不要,指不定私底下早就有满意的儿媳了,人家要找也是找个未婚的大姑娘。你可别傻傻的再被男人骗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这一番话下来,倒像是处处都在为她着想,语气里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
陆静手里攥着半干的抹布,指节都发白了,正擦着灶台的瓷砖,声音低低的,像从喉咙缝里挤出来:“妈,你放心,我和东东两个人过,挺好的,不用麻烦你操心。”
听到这话,陆母才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这就对了。有合适的好对象,知根知底的,妈会帮你和东东留意的。东东总归还是有个爸爸好,长大了不受人欺负。”说完,还假惺惺地温柔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转身离开了,鞋底蹭着地板发出“沙沙”声。
陆静搬来一张椅子,踩上去擦头顶的排风扇。扇叶上积了层灰,她擦得格外用力,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领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掉心里的烦闷,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压下去。
没过多久,悦悦带着东东回来了。小不点一进门,就举着那盒膏药向妈妈炫耀,小脸上满是得意:“给,那只狐狸给你的,说是治脚疼的,我亲眼看见他偷偷塞进去的。”
陆静接过膏药,指尖触到盒子上的凉意,却只是随手放在桌上,转身去给儿子倒水,仿佛那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创可贴,眼神都没多停留一下。
看着妈妈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小东东皱起了眉头,小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一脸不解:妈明明前几天还念叨脚疼呢。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候你越是不愿意、不想碰的事,偏偏就像跟你作对似的,越是躲,越是在哪都能撞上,躲都躲不开。
陆静的脚总算好得差不多了,可以重新上班。现在孩子都是父亲去接,她下班后总算能喘口气。这天她从单位开车回来,路过一家书店,想着儿子念双语,得添些听说教材,便把车停进书店前的停车位,下了车走了进去。
这家店她常来,离住处最近,也是最大的一家,木质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书的种类齐全,还挺新颖,引进的国外教材都带着油墨的清香。
她径直走向音像区。这类地方通常会放些音乐,大多是当下流行的热门歌曲,节奏快得让人心里发慌。可不知怎的,今天店员像是怀旧了,竟然放起了后街男孩的歌,旋律一出来,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
后街男孩这支乐队,在她中学时代红极一时。那时候,mp3、mp4、苹果播放器什么的都还没影子,最时髦的是银色的cd机,薄薄的一片,能装下十几首歌,一台至少要几百块人民币。当年的几百块,可比现在值钱多了,就像当年的房价和现在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她家那会儿三个孩子都还在上学,只花钱不赚钱,蒋家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哪舍得买这个?可学校里能买得起的学生不少,毕竟都是京城里的孩子,课间总能听见有人哼着新歌。
后来家里总算买了台cd机,却被最爱炫耀的大哥独占了,放在他的书桌抽屉里,锁得紧紧的。她和弟弟想借都借不到,只能趁他不在家时偷偷拿出来听,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刮花了碟片。
学生时代,要是不会听流行乐、不会唱几句流行歌,简直就是落伍,会被同学排挤,像个异类。她那时候急得不行,天天跑到这家店里,买那种把cd转成录音带的磁带。用磁带听歌,总显得有些寒酸,录音机又大又笨,学生们又爱攀比,她只能偷偷地买,藏在书包最里面。
她记得,那时候每次来,都要在离收银台老远的书架后蹲一会儿,假装看书,等四周没人、不见同班同学的时候,才敢快步走上去付钱,脸都憋得通红。
有一次,她竟忘了带钱包,摸遍了裤袋和书包都没找到钱,站在那里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抠着衣角,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十块钱是吧?我来付。”
她猛地回头,就看见赵汀文站在那里,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里捏着一张十元纸币,眼里带着浅浅的笑。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从他离开后,再来这家书店极少想起这些事,偏偏今天全都涌上心头——因为注定要再遇上。
脚步像在地上扎了根,猛地顿住,鞋跟磕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前面不过十米远,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以前是少年特有的清爽,带着柠檬般的香气,像刚洗过的白衬衫晒在阳光下;现在,隐约夹杂了些消毒水味,却一样干净清新,像雨后的草地。他向来爱干净,干净到哪怕流了汗,都让人觉得那汗珠像水珠般晶莹,亮得像清晨的露珠,透着股清爽。
望到他侧颜的那一刻,陆静身体猛地一僵,高度警惕起来——今天的他,竟然没戴眼镜。平日里被镜片挡住的眉眼完全露了出来,睫毛很长,鼻梁挺直,侧脸的线条比少年时更硬朗了些,却依旧带着当年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