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考题,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格物学堂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台水力冲压机,暂时还只存在于图纸之上。而在此之前,一个更棘手的难题,摆在了化学部的面前——合金。
张伟给出的要求极为苛刻:色泽要独特,以防民间私铸;质地要坚硬耐磨,以保流通百年;熔点要特殊,让寻常炉火难以熔化,彻底杜绝“毁钱铸器”的可能。这三大要求,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化学部立刻投入了紧张的研发之中。
他们的团队,也完美地体现了目前学堂的构成:一半,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和工匠学徒;另一边,则是满腹经纶,却从未亲手摸过坩埚的监生。
起初,这种合作充满了激情。
王景带着几个监生,从内务府的藏书中,翻找出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宋元时期的冶炼典籍和一些道家的《丹经》,试图从中找到点石成金的古法。而陶升和老师傅们,则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经验,将那些古籍上的记载,一一付诸实践。
然而,现实,很快便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行!又失败了!”
“轰”的一声,一炉滚烫的金属液体,被小心地倒入模具。冷却之后,得到的却是一块色泽暗淡、质地酥脆的废品。
王景看着那块废品,眉头紧锁,不死心地翻着手中的《丹经》:“不对啊,书上明明记载,‘青铅配红铜,加以少许白锡,可得赤金’。为何我们炼出来的,却是这等废物?”
“王先生,”旁边一位满脸黑灰的老师傅,忍不住开口,“恕小老儿直言。您这书上的方子,怕是不靠谱。依我看,还是得加点‘炉甘石’,或许能成。”
“荒唐!”王景立刻反驳,“炉甘石性燥,与铜性相克,岂能入炉?!”
“可我炼了一辈子铜,就是这个理儿!”
类似的争吵,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在这间新成立的实验室内上演。
监生们,相信的是白纸黑字的老祖宗智慧。
工匠们,信奉的,是自己亲手摸索出的经验。
两拨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就像两头被强行拴在一起的犟牛,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最终的结果,便是在原地打转。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半个月的时间,他们耗费了数千斤珍贵的铜料和从海外购来的“白铜”,得到的,却只有一堆堆,毫无用处的废渣。
项目初期,整个团队,便被巨大的技术难题和随之而来的挫败感,彻底笼罩。
终于,在又一次关键的熔炼失败,毁掉了一整炉昂贵的白铜之后,团队内部的矛盾,彻底爆发了。但这一次不再是争吵。
当晚,张伟的办公室。
王景,和那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第一次共同站在了张伟的面前。
他们没有互相指责,脸上都透漏着绝望。
“先生。”王景这位天之骄子,第一次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学生无能。古籍之法,已尽数试过,皆是无用。我等,黔驴技穷了。”
“总办大人,”那老师傅也跟着躬身,声音沙哑,“小老儿这点手艺,也到头了。这新合金,怕是无能为力了。”
张伟看着眼前这两个陷入了迷茫的团队领头人,脸上没有任何的意外。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你们跟我来。”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而是带着他们,再次走进了那间材料实验室。
此刻,实验室内,气氛压抑,所有学生,都垂头丧气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满地的废渣,一言不发。
张伟走到那面巨大的黑板前,拿起了粉笔。
“我问你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们这半个月,总共,失败了多少次?”
“回先生,大小试验,共计一百一十三次。”赵启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他的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记录本。
“很好。”张伟点了点头,“那你们从这一百一十三次失败中,学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在他们看来,失败,就是失败,除了浪费钱粮,还能学到什么?
“你们什么都没学到。”张伟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你们只是,在用最愚蠢、最低效的方式,去重复失败!你们,把格物之学,当成了可以随意挥霍的运气!”
他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下了,那张曾经在真定府出现过的,巨大的表格。
“我再教你们一遍!什么,才是格物之学的‘道’!”
“王景!”
“在!”
“从现在起,我不要你再去相信任何古籍!我只要你,用你最擅长的算学,去设计方案!将我们现有的所有金属,铜、锡、铅、锌、镍……按照不同的比例,给我设计出,至少三百种,全新的配比方案!每一种方案,都要有独一无二的编号!”
“老师傅!”
“小老儿在!”
“从现在起,我也不要你再相信任何经验!我只要你,带着你的徒弟们,严格地,按照王景他们设计出的方案,去执行!用我们最精准的天平,去称量!用我们最精准的热电偶,去控温!每一次熔炼,都必须保证,除了配比之外,所有其他的条件,都完全一样!”
“赵启!”
“在!”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便是记录!将每一次试验的结果,无论成败,都用最清晰的数据,给我记录下来!”
他这番话,为在场的所有人指明了方向!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之前,错得有多离谱!
在张伟的强制要求之下,一场全新的系统性实验,正式开始了。
监生们,发挥出了他们的理论天赋。他们不再去争论什么“五行相克”,而是用最纯粹的数学,设计出了一张张,符合逻辑的“实验矩阵”。
而工匠们,也抛弃了他们那套模糊的“手感”,第一次,开始无条件地,相信那些冰冷的数字。
失败,依旧在继续。
但这一次,每一次失败,都不再是终点。而是,通往成功之路上,一块必不可少的,基石。
“庚七方案,失败。其质地过软,初步判断,锡的比例过高。”
“壬三方案,失败。其色泽暗沉,初步判断,铅的含量超标。”
那面巨大的黑板墙,很快,便被一张张写满了失败数据的表格,彻底贴满。
就在第七日的下午,当所有人都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之时。那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在分析了一整面墙的数据之后,突然,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先生……小老儿,有个不知道该不该讲的念头。”他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早年,跟一个炼丹的方士,学过一招。他说,若想让金石之性相融,有时,需得加一点……至毒之物,方能以毒攻毒,调和阴阳。”
“哦?”张伟来了兴趣,“什么至毒之物?”
“砒霜。”
“砒霜?!”王景闻言,第一个跳了起来,“万万不可!此乃剧毒!岂能用于铸钱?!”
“不。”张伟却摇了摇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光芒。他知道,老师傅口中的“砒霜”,其化学成分,正是“砷”!而铜砷合金,在另一个时空,正是被称为“砷白铜”的、一种性能极其优异的古老合金!
“可以一试。”张伟当机立断。
“可是,先生,这分量……”王景依旧忧心忡忡。
“你来算。”张伟指着他,“根据我们现有的数据,推演出一个,最安全的,添加比例。”
王景看着满墙的数据,咬了咬牙,第一次,将他那强大的算学能力,应用到了这个,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一个时辰之后,他得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的数字。
“先生,依学生推算……若要保证其性,又求其稳。这砒霜之量,当在……千分之一以下。”
“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份全新的配方,被送入了坩埚。
当那炉滚烫的、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金色泽的金属液体,被缓缓倒入模具,冷却之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块,他们从未见过的,美丽的金属。
它的色泽,如温润的黄金,却又带着一丝白铜的清冷。
鲁平亲自上前,用锻锤,狠狠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火星四溅!
那无坚不摧的锻-锤,竟被高高弹起!而那块小小的金属锭之上,只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浅浅的白点!
它坚硬无比!
陶升又让人,将其,放入了普通的炭火炉中。在足以熔化黄铜的高温下,炙烤了整整一个时辰。
它,竟是,纹丝不动!
“成了——!!!”
整个实验室,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疯狂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