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力锻锤的轰鸣,与水力鼓风机的咆哮,成为了格物坊锻造车间内,最动听的交响乐。
那条被驯服的“水龙”,以其无穷无尽的伟力,彻底将格物坊的锻造能力,提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全新高度。
原本困扰着鲁平和所有铁匠的“力量”瓶颈,被一举击碎。
在青白色烈焰的炙烤和千斤重锤的反复锻打之下,一块块完美的“百炼钢”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这些钢材,无论是硬度、韧性,还是内部的纯净度,都远超大明官办兵仗局的最高标准。
用这种钢材,无论是制造太子的任务——更耐磨的马蹄铁和更坚固的铠甲片,都变得易如反掌。
第一批样品,很快便被送到了太子朱标的面前。
当朱标亲手拿起那片薄如蝉翼,却能抵御强弩近距离攒射的铠甲片时,他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
而当他得知,为战马换上新式蹄铁后,其奔袭的耐力,至少能提升三成以上时,这位一向沉稳的储君,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国之利器!这张伟,真乃孤之子房!国之利器啊!”
朱标当即下令,嘉奖格物坊,并追加了更大规模的订单。
一时间,格物坊声威大震。
鲁平,这位新晋的锻造部部长,也成了整个格物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和他手下的铁匠们,享受着所有人的尊敬与羡慕。
然而,就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一个新的,更深层次的难题,却如同水下的暗流,悄然涌现。
这个难题,来自于鲁平自己。
作为一个对机械有着极致追求的天才,鲁平在享受着水力革命带来的巨大便利的同时,也萌生了更进一步的野心。
他想要,制造出更复杂、更精巧、更强大的机械!
他找到张伟,激动地呈上了一叠他熬了好几个通宵,才绘制出的新图纸。
“总办大人!您看!”鲁平的眼中,闪烁着创造的狂热,“既然水力可以用来锻打,那它一定也能用来做更多的事情!我想,我们可以制造一种‘水力切削机’,用它来加工木材和金属!我还想,制造一种‘水力钻孔机’,它能轻而易举地,在最坚硬的钢板上,钻出我们想要的孔洞!”
他的图纸上,画着各种各样,利用齿轮、连杆和凸轮,进行复杂传动的机械构想。
张伟看着这些图纸,眼中充满了赞许。
鲁平,无愧于他“机械天才”的名号。他已经开始自发地,去探索“格物之学”中,更深层次的应用了。
“很好的想法。”张伟点头道,“鲁师傅,你的这些构想,都非常有价值。我批准了,放手去做吧!”
得到了总办大人的首肯,鲁平的热情,被彻底点燃。
他立刻带领着自己最得意的几个弟子,一头扎进了这个全新的,充满了挑战的项目之中。
然而,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力量”的阻碍。
而是一个,更让他感到无力,甚至绝望的,幽灵般的敌人。
这个敌人,名叫——“误差”。
在制造第一台“水力钻孔机”的时候,问题,第一次暴露了出来。
这台机器的核心,是一套由大大小小十几个齿轮组成的,复杂的变速传动机构。它需要将水车输出的,缓慢而又巨大的力量,转化为钻头高速的旋转。
鲁平带领着工匠们,用上了格物坊最好的钢材,用上了最精湛的锻造手艺,小心翼翼地,制造出了图纸上的每一个齿轮。
可当他们将这些齿轮,组装在一起的时候,灾难,发生了。
“嘎吱……咔!咔!”
沉重的飞轮,仅仅转动了半圈,整台机器,便被死死地卡住了。
两个关键的传动齿轮,因为尺寸上极其微小的差异,导致轮齿之间,无法完美地啮合。它们就像两个互不相让的仇人,狠狠地别在了一起,让整台机器,瞬间瘫痪。
“怎么会这样?”鲁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亲自上前,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齿轮。
可无论他怎么看,这些齿轮,都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拆下来!重新测量!”他怒吼道。
工匠们手忙脚乱地,将那两个卡死的齿轮,拆卸下来。
鲁平拿起两把尺子,反复地测量着齿轮的直径、轮齿的间距。
可测量出来的结果,却让他更加困惑。
“没……没错啊……”他喃喃自语,“这两个齿轮,无论是大小,还是齿数,都一模一样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卡住?”
一名老工匠,小心翼翼地说道:“部长,会不会是……是咱们这尺子,不太准?”
鲁平拿起那两把由木工部制作的尺子,仔细比对了一下,果然,两把尺子最末端的那个“分”的刻度,就存在着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极其细微的差别。
“换!所有尺子,都换成同一把母尺校对过的!”
一番折腾下来,他们终于保证了测量工具的统一。
然后,他们用锉刀,对着那两个齿轮,进行了长达数个时辰的,反复的打磨和修正。
终于,在耗费了无数的精力之后,这台“水力钻孔机”,勉强地,可以运转了起来。
但是,它运转时发出的,是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整个机器都在剧烈地抖动,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其钻孔的精度,更是惨不忍睹。
这哪里是什么“利器”?这分明就是一堆,随时可能报废的,钢铁垃圾!
同样的困境,也发生在了“水力切削机”的项目上。
机器的核心部件,是一根需要绝对笔直的,长达两丈的金属导轨。
可无论工匠们如何努力,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法锻造出一根,真正意义上,“笔直”的导轨。
他们用肉眼看,它是直的。用绳子拉线比对,它也是直的。
可只要将用来切削的刀架,放上去一滑动,那种因为极其微小的弯曲,而带来的滞涩感,便清晰地暴露了出来。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句话,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鲁平,这个刚刚还在享受着成功与荣耀的机械天才,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力量”,在“精度”这个幽灵面前,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他可以驯服一条河,却无法,制造出一个完美的“圆”,一条笔直的“线”。
这种无力感,比上一次面对“蛮力之困”时,更加让他感到绝望。
因为这一次,他连问题的根源,都找不到。
这天晚上,张伟如往常一样,在格物坊内巡视。
当他走到机械研发车间时,却看到了一副,令他心疼的景象。
鲁平,那个平日里意气风发、眼神中总是闪烁着光芒的汉子,此刻,正一个人,颓然地坐在那台失败的“水力钻孔机”旁。
他的脚下,散落着一地的,报废的齿轮和零件。
他的手中,拿着两个刚刚制造出来的轴承,正在进行着徒劳的,反复的对配。
可无论他怎么尝试,那两个轴承,都无法顺滑地,嵌套在一起。
张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捡起了地上的一个齿轮。
他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所有问题的症结。
这个齿轮,是用传统的锻打和锉磨的方式,制造出来的。它的表面,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痕迹。它的轮廓,也并非一个完美的圆形,而是一个,充满了无数微小误差的,“近似圆形”。
这种精度,用来制造犁头、锄头,绰绰有余。
但用来制造需要精密啮合的传动机械,那,便是一场灾难。
“鲁师傅。”张伟缓缓开口。
鲁平抬起头,双眼通红,声音沙哑地说道:“总办大人,我……我可能,真的不行了。我造不出您想要的,那种精密的机器。我们……我们的手,没有那么准。”
张伟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齿轮,递还给了他。
“不,鲁师傅。你错怪了你的手,也错怪了所有工匠的手。”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
“我们遇到的问题,根源,不在于手,而在于工具!”
“我们想用石斧,去雕刻玉器。我们想用绣花针,去缝制铠甲。”
“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张伟的目光,扫过车间内那些简陋的锉刀、磨石,扫过那台不断发出哀嚎的钻孔机,最终,落在了鲁平那张写满了迷茫与绝望的脸上。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鲁师傅,你记住。”
“要制造更复杂的机器,就必须,先制造出,能够制造机器的——‘母机’!”
“我们要的,不是用我们的手,去适应零件的误差。”
“而是要,让我们的工具,能精准地,削出我们想要的,任何形状!”
“其精准,要远超人手之极限!”
“我们要制造一台,能够定义‘精准’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