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机?”
“能够定义‘精准’的,神?”
张伟的话,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鲁平那片被迷茫与绝望笼罩的内心世界。
他呆呆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渐渐重新燃起了光芒。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走错了方向!他们试图用一双凡人的手,去丈量神的领域,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与无知。
真正的“格物之学”,不是要让工匠,变成技艺超凡的“神”。
而是要,创造出,凡人也能够使用的“神器”!
“总办大人!”鲁平“霍”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双眼放光地看着张伟,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渴望,“您……您是不是,早就有了这‘母机’的图纸?”
张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带着鲁平,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次,他没有拿出任何现成的图纸,而是铺开了一张全新的、巨大的白纸。
他拿起一支炭笔,看着鲁平,郑重地说道:“鲁师傅,制造‘母机’,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它的复杂与精密,远超我们之前制造的任何东西。所以这一次,我不要你仅仅是按图索骥的执行者,我希望你,能成为它真正的,共同的创造者。”
说罢,他手中的炭笔,开始在白纸上飞速地舞动。
一个全新的,结构远比水力锻锤更加复杂的机械,开始一点一点地,呈现在鲁平的眼前。
“这台‘母机’,我称之为,卧式金属切削车床。”
张伟一边画,一边讲解。
“你看,这是它的‘床身’,也是整台机器的基座。它必须无比的沉重与坚固,才能吸收掉切削时产生的一切震动。所以,我们要用最上等的铸铁,进行一体浇筑。”
“这是它的‘主轴箱’,里面,将安装一套由大小齿轮组成的变速机构,由水力驱动,为我们的‘母机’,提供稳定而又强大的旋转动力。”
“而这,是整台机器的灵魂所在。”张伟的笔,落在了图纸的核心位置,“我称之为,‘移动刀架’。”
他画出了一个由两根相互垂直的、无比平直的“导轨”,以及一个可以手动摇动的手轮,所组成的精巧机构。
“你看,这根主导轨,保证了我们的刀具,可以沿着绝对的直线,进行前后移动。而这根副导轨,则控制着刀具,进行左右的横向移动。”
“只要我们转动这两个手轮,我们就能控制刀具,走到我们想让它去的,任何一个位置。我们就能,切削出我们想要的,任何一个角度,任何一个弧度!”
鲁平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滞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个,结构并不算特别复杂,但设计理念,却领先了整个时代数百年的“移动刀架”。
他的大脑,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根粗糙的铁棍,被固定在高速旋转的主轴上。而那冰冷的刀具,在工匠的操控下,如同一支最精准的画笔,稳稳地,在旋转的铁棍上,进行着创作。
削出一个平面。
切出一道凹槽。
甚至,车出一个完美的,球面!
这……这已经不是工具了!
这是在“创造”!是在“定义”形状!
“总办大人……”鲁平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这……这根‘导轨’,我们……我们造不出来。我们造不出,绝对的‘笔直’。”
这,便是问题的核心。
一个死循环。
要制造出精密的机器,就需要一台能制造精密零件的“母机”。
可要制造出这台“母机”,本身,就需要极度精密的零件。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谁说,我们造不出来?”张伟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他看着鲁平,缓缓地说道:“鲁师傅,我问你,如果我有两根不那么直的铁棍,我将它们相互研磨,会发生什么?”
鲁平想了想,答道:“它们会将对方最凸出的地方,都磨掉,最终,会变得,都差不多平。”
“没错。”张伟点了点头,“那如果,我有三根不那么直的铁棍呢?”
“我将第一根和第二根,相互研磨。再将第一根和第三根,相互研磨。最后,再将第二根和第三根,相互研磨。”
“你觉得,最后,我们会得到什么?”
鲁平的脑中,仿佛有无数的齿轮,在这一瞬间,疯狂地啮合在了一起!
他先是皱眉思索,随即,眼中爆发出了一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璀璨夺目的光芒!
他想通了!
他彻底想通了!
“平!是绝对的‘平’!”他激动地大吼道,“三根铁棍,互为基准,互为修正!在反复的研磨之后,它们最终,必然会趋向于一个,共同的,完美的,平面!”
“哈哈哈哈!”鲁平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总办大人!我懂了!我彻底懂了!您教给我的,不是制造工具的方法,而是‘格物’的,思想啊!”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格物坊的重心,都投入到了这台“母机”的制造之中。
这一次,项目的总负责人,依旧是鲁平。
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同样重要的人物——数学天才,赵启。
赵启的任务,只有一个,那便是——计算!
他要用他那颗堪比算盘的大脑,计算出每一个齿轮的最佳齿数比,计算出每一个零件的最优尺寸。他要用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数字,去驱逐那个名为“差不多”的魔鬼。
整个机械研发部,都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他们用上了水力锻锤,锻造出了最坚实的铸铁基座。
他们用上了水力鼓风机,熔炼出了最锋利的合金刀头。
而最耗费心血的,便是那三根,决定着“母机”命运的,导轨。
鲁平亲自挑选了三名,最有耐心,也最细心的老工匠。他们不分昼夜,就在那间独立的,绝对安静的房间里,进行着枯燥的,反复的,相互研磨。
“唰……唰……唰……”
金属摩擦的声音,成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旋律。
时间,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又过去了半个月。
终于,在那个万众瞩目的清晨。
格物坊的第一台,卧式金属切削车床,正式组装完毕!
它静静地,伫立在机械研发部的中央。
它那由铸铁浇筑而成的,厚重而又稳固的床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
那两根经过“三杆互研法”千锤百炼的导轨,在晨光的照耀下,反射着一种,近乎于完美的,镜面般的光泽。
所有的工匠,都屏住了呼吸,围拢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仿佛在朝圣一尊,刚刚降临人间的,机械之神。
张伟,走上前,亲自,为这台“母机”,进行它的“首秀”。
他让工匠,将一根粗糙的、锻打成型的铁棍,牢牢地,固定在了车床主轴的卡盘之上。
“开动水闸!”
随着一声令下,远方的水车,开始转动。
一股稳定而又强大的动力,通过皮带的传动,传递到了车床的主轴箱。
“嗡——”
主轴,开始高速旋转!
那根粗糙的铁棍,在众人的眼中,化为了一道模糊的残影。
张伟深吸一口气,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移动刀架”上的,那个控制着刀具前后移动的手轮。
他缓缓地,转动了手轮。
那枚闪烁着寒光的合金刀头,被稳稳地,送向了那道高速旋转的残影。
“滋啦——”
一声轻微的,却无比悦耳的声响,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刀头,切入了铁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一道光洁如镜的,银白色的金属屑,如同一条不断延伸的,最华美的丝绸,从刀头下,轻盈地,卷曲着,飞溅而出!
没有剧烈的震动,没有刺耳的噪音。
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顺滑与流畅!
张伟的手,无比的稳定。他转动手轮,控制着刀头,从铁棍的一端,平稳地,划向另一端。
当刀头,走完全程。
张伟,停止了机器。
那根高速旋转的铁棍,缓缓地,停了下来。
然后,一根前所未有的,完美的,圆柱体,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它的表面,光洁如镜,仿佛能倒映出人影。
它的轮廓,是一道,用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的,完美的,圆!
所有工匠,都下意识地,向前凑了一步。
他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一般,抚摸着那根,还带着一丝温热的,绝对光滑的,圆柱体。
“天……天呐……”
一名老工匠,喃喃自语,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这……这是神仙,才能做出来的东西啊……”
他们,都是和金属,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匠人。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要用双手,制造出这样一道“完美的圆”,是何等地,不可能!
而现在,这台被他们亲手制造出来的“母机”,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自豪与狂热!
他们看着那台,墨绿色的,冰冷的“母机”,眼神中,充满了,最虔诚的,崇拜!
他们明白,从今天起,从这第一道“完美的圆”诞生开始。
他们,格物坊的工匠,将拥有,定义“精准”的,力量!
他们,将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