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机的诞生,如同一场神圣的洗礼,彻底重塑了格物坊所有工匠的认知。
那台墨绿色的卧式车床,被工匠们尊称为“鲁班神尺”,成为了整个机械研发部的圣物。每天早上开工前,负责操作它的工匠,都会怀着无比虔诚的心,用最柔软的棉布,将它擦拭得一尘不染。
有了这台神器,鲁平之前遇到的所有关于精度的难题,都迎刃而解。
他那台曾经因为齿轮无法啮合而不断发出哀嚎的“水力钻孔机”,在换上了由车床切削出的,拥有完美齿形的齿轮后,运转起来,如丝般顺滑。它发出的,不再是噪音,而是一种充满了力量与韵律的,机械的轰鸣。
而那根曾经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绝对“笔直”的导轨,也在车床的帮助下,被轻易地制造了出来。
格物坊的生产能力,再一次,实现了质的飞跃。
鲁平的机械部,开始像下蛋的母鸡一样,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各种各样,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精密机械。
他们制造出了,可以批量生产标准螺栓和螺母的“螺纹切削机”。
他们制造出了,可以进行更复杂曲面加工的“立式铣床”。
甚至,在张伟的指导下,他们还为制陶部的陶升,量身打造了一台,由水力驱动的,可以制作出完美圆形陶胚的“自动化陶轮”。
整个格物坊,都沉浸在一种,技术爆炸所带来的,狂热的喜悦之中。
每一个部门,都在为自己能拥有,这样一台由“母机”制造出的“子机”,而感到无比的自豪。
然而,就在这片繁荣的表象之下,一场新的,甚至比“力量”和“精度”问题,更加棘手的灾难,正在悄然酝酿。
这场灾难,爆发于一个,看似再也平常不过的,清晨。
这一天,格物坊要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多工种协同”的大型项目——组装第一台,由张伟亲自设计的,结构无比复杂的,“蒸汽机”的实验原型机。
这台机器,是张伟为格物坊的未来,准备的终极动力来源。它一旦成功,格物坊,将彻底摆脱对水力的依赖,拥有,可以被安装在任何地方的,澎湃的“心脏”!
项目的总负责人,依旧是鲁平。
他意气风发地,站在组装车间的中央,指挥着来自不同部门的工匠,将他们各自负责制造的零件,搬运到指定的位置。
“木工部!你们负责的活塞木模,和密封垫圈,都拿过来!”
“锻造部!锅炉的主体,和那几根高压蒸汽管道,都准备好了吗?”
“还有制陶部!陶部长,您亲自烧制的那批,耐高温的陶瓷轴瓦,可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
各个部门的工匠,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带来的,是他们所能制造出的,最完美的作品。
组装,正式开始。
然而,仅仅是第一步,就出现了,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致命问题。
负责组装的工匠,在试图将一根由锻造部制造的,手臂粗细的钢制活塞杆,装入由木工部精心雕刻的,气缸木模时,惊讶地发现——
装不进去!
那根活塞杆,比气缸的内径,大了整整一圈!
“怎么回事?!”鲁平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一把推开那名工匠,亲自上前,拿起那根活塞杆,往气缸里试了试。
果然,卡得死死的。
“木工部的刘师傅!”鲁平怒吼道,“你过来!你这气缸的尺寸,是怎么做的?图纸上,明明标的是‘内径三寸’!你这,怕不是有三寸半了!”
一名满脸褶子的老木匠,闻言,连忙一路小跑过来。他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木工尺,在气缸的内壁上,仔细地量了量。
“没……没错啊,鲁部长。”他一脸委屈地说道,“您看,我这尺子上,清清楚楚,就是三寸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鲁-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把,由他们机械部,用钢材制作的尺子,也伸进了气缸里。
他只看了一眼,便怒不可遏地,将那把钢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放屁!你那也叫‘寸’?!”
“你自己看!我的尺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这内径,足足比标准的三寸,大了五分还多!”
老木匠被他吼得一愣,也来了火气。
“鲁部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木匠,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就是这把尺子!我们的‘寸’,就是这么长!凭什么说,你的‘寸’,就是对的?!”
“就凭,我们机械部,造的是这台机器的‘心脏’!”鲁平也是怒火攻心,“你们这些木头壳子,自然要来配合我们!”
“你……”
眼看着,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就要当场吵起来。
一旁,又传来了一声,充满沮-丧的哀嚎。
“完了……全完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制陶部的部长陶升,正一脸绝望地,跪在一堆,刚刚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陶瓷轴瓦旁。
他的脚下,是一根,由机械部制造的,用来支撑飞轮的,巨大的主轴。
而那些,由他亲手烧制的,无比珍贵的,耐高温轴瓦,此刻,却如同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廉价的瓦圈。
没有一个,能和那根主轴的直径,完美地,匹配在一起。
要么,太大,套上去,晃晃悠悠,根本无法固定。
要么,太小,连套,都套不进去。
“陶部长,这……这又是怎么了?”张伟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了过来。
陶升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现场的张伟,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总办大人……我……我对不起您的信任。”
“我烧制的这批轴瓦,明明,是按照图纸上‘一寸两分’的内径来做的。可……可不知道为什么,和鲁部长他们造出来的主轴,就是对不上!”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这窑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专门跟我作对的妖怪!同一批烧出来的东西,尺寸,就是能差上那么一点点!”
整个组装车间,都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工匠,都低下了头。
他们脸上的狂热与自豪,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挫败与迷茫。
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说着同一种语言。
木工的“寸”,和铁匠的“寸”,是不一样的。
制陶的“分”,和机械的“分”,也是不一样的。
甚至,就连同一个工匠,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下,所理解的,“差不多就行了”,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拥有了,可以开山裂石的“力量”。
他们拥有了,可以创造完美的“精度”。
可到头来,他们,却被这个,最不起眼的,最基础的,名为“标准”的东西,给死死地,卡住了喉咙。
张伟,缓缓地,走到了车间的中央。
他没有去指责任何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来自不同部门,却无法,被组装在一起的,冰冷的零件。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位,还在因为“一寸究竟有多长”,而争得面红耳-赤的,部门负责人身上。
他伸出手,捡起了地上,那两把,代表着不同“标准”的,木尺和钢尺。
他将它们,并排举起,让所有工匠,都能清晰地看到,它们之间,那道,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摧毁一切的,致命的,差距。
然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对所有人说道:
“今天,我们遭遇的,不是一次失败。”
“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一场,名为‘差不多’的,灾难。”
“它告诉我们,我们的力量和精度都已超越时代。但我们的‘语言’,却还停留在百年前的部落时代!”
“从今天起,在格物坊,我不想再听到,‘大概’、‘可能’、‘差不多’,这样愚蠢的词汇!”
“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统一的,绝对的,语言!”
“一种,能够让木匠、铁匠、陶工,都能听懂的,语言!”
“一种,能够定义我们所有人的,工作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