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之内,那封来自白登口隘的加急军报,如同给这座北境中枢,下达了一道催命符。
“废物!”耿忠将手中的军报狠狠地砸在地图上,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无力与愤怒,“军报一个时辰前便已失守,此刻,鞑子的骑兵,怕是已经摸到聚粮山的山口了!”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帐下的传令官们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传我将令!命西大营、北大营,所有还能动的兵,立刻给本将集结!半个时辰之内,本将要看到人马出营!”
命令,被迅速地传了下去。
然而,片刻之后,从各个大营传回来的反馈,却如同一盆盆冰水,将耿忠心中的火焰,浇得一干二净。
“报!将军,西大营回报,营中将士,过半数都染上了‘毒烟’之症,咳嗽不止,浑身乏力,能即刻披甲上马者,不足一千!”
“报!将军,北大营回报,战马……战马也多有病倒,能用于长途奔袭的,不足五百匹!”
“报!……”
一条条坏消息,接踵而至。耿忠听着,那紧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他知道,自己那看似强大的数万大军,此刻,已经被那场无声的“毒烟”,彻底废掉了大半。
就在这片绝望之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张伟,缓缓开口了。
“耿将军,南大营,锐字营,尚可一战。”
耿忠猛地回过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盯住了张伟。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机立断,对着身旁那个虎背熊腰的年轻将领,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耿飚!”
“孩儿在!”锐字营千户,也是耿忠义子的耿飚,立刻单膝跪地。
“去南大营!”耿忠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决断,“带上你的锐字营,一千人,一兵一卒都不能少!立刻出发!不计任何代价,也要给本将,守住聚粮山!”
“遵命!”耿飚领命,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耿忠叫住了他,目光,转向了张伟,“张总司长,你和你的防疫司,一同随军出发。”
“父帅!”耿飚闻言,脸上露出了不解与一丝抗拒,“此去乃是急行军,与敌血战,刀剑无眼。张总司长是文官,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和医疗队,跟在军中,恐怕……只会拖慢我军的速度啊!”
“住口!”耿忠眼睛一瞪,打断了他,“这是命令!从现在起,锐字营的一切后勤、扎营、乃至防疫事宜,皆需听从张总司长的调配!违令者,军法从事!”
耿飚虽然心中不服,却也不敢违抗父帅的军令,只能不情不愿地,对着张伟,粗声粗气地拱了拱手。
半个时辰后,南大营。
当耿飚带着亲兵,风风火火地赶到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他想象中的混乱与喧嚣。
整整一千名锐字营的士兵,早已按照平日操练的队列,披甲执锐,在营地中央的广场上,集结完毕。他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士气高昂,与大同镇其他营地里那些萎靡不振的士兵,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而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张伟和他手下那些格物坊的人。
他们没有像寻常文官一样手足无措,反而,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前的最后准备。
一队后勤人员,正将一种用油纸包裹的、砖块状的干粮,和一个个小小的布包,分发到每一个士兵的手中。
“这是‘行军炒面’,”一名格物坊的管事,大声地对士兵们解释着,“用雪水化开,便可食用!顶饿,还轻便!旁边的小布包里,是‘净水片’和‘急救包’!水袋里的雪水,扔一片药进去,便可直接饮用,绝不会闹肚子!受了伤,就用里面的麻布和药酒,自己包扎!都听明白了没有?!”
另一边,刘思道,则带着几名防疫司的医生,正在给每一个士兵,分发一种黑色的、气味有些刺鼻的药丸。
“此为‘行军丹’,”刘思道对耿飚解释道,“乃张总司长秘方,可提神醒脑,抵御风寒。将士们每人三丸,每日含服一丸,可保长途奔袭之下,不为寒气所侵。”
耿飚看着眼前这闻所未闻的一切,心中,充满了怀疑。行军打仗,靠的是刀枪和勇武,什么时候,轮到这些“炒面”、“药片”来当主角了?
然而,当他下令出发时,他立刻便感受到了不同。
他麾下的锐字营,第一次,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轻装上阵”。他们没有携带任何笨重的行军锅和大量的粮草辎重,每一个士兵的负重,都比过去,轻了至少两成。
当这支千人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冲入漫天风雪之中时,他们展现出的行军速度和耐力,让所有前来送行的老大同镇将领,都为之侧目。
一路无话,只有风雪的呼啸和行军的脚步声。
第一天夜里,大军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
耿飚正准备下令,让伙夫营埋锅造饭。张伟却拦住了他。
“将军,不可。”张伟指着风雪中,几乎看不清的远处,“此时生火,炊烟一起,数里之外便清晰可见。若是被鞑子的游骑发现,我军便会彻底暴露。”
耿飚的眉头一皱,这确实是兵家大忌。可这冰天雪地,不生火,如何取暖?如何化雪饮用?难道让士兵们,都喝冰水,啃生肉吗?
他正要反驳,却看到,锐字营的士兵们,已经各自散开,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开始宿营。
他们三人一组,没有生起明火,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皮制的小炉子。将一块黑色的、带着孔洞的蜂窝煤放入其中,再用火石引燃。片刻之后,一股稳定而又没有丝毫烟火气的热量,便从小小的炉口传出。
士兵们将雪块放入随身的铁制水壶中,放在炉上加热,很快,便有了滚烫的热水。他们将热水,倒入装着“行军炒面”的木碗里,那干硬的面块,迅速膨胀开来,变成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肉香的汤面。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多余的光和烟。
耿飚和他手下的亲兵们,看着眼前这幅景象,都惊呆了。
他再回头,看看自己这边,正准备生火,却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伙夫兵,第一次,对张伟的这套“格物之法”,产生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畏。
第二天,急行军继续。
一名士兵,在翻越一道冰坡时,不慎滑倒,小腿被锋利的岩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把他抬下去!”耿飚立刻下令。他知道,在这种天气里,如此严重的伤口,又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这个兵,基本上已经废了,甚至可能会死于感染。
然而,张伟的医疗队,却立刻上前。
一名医生,熟练地打开了那个被称为“急救包”的小布包。他先是用一种气味刺鼻的液体(酒精),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清洗干净,那名士兵疼得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医生又撒上一种白色的药粉(磺胺粉),最后,用干净的、雪白的麻布(绷带),将伤口,紧紧地包扎了起来。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名受伤的士兵,在短暂的休息后,竟咬着牙,再次站了起来,虽然一瘸一拐,却重新跟上了队伍。
耿飚,彻底被震撼了。
他看着张伟,看着他那支,看起来有些“文弱”的后勤医疗队,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他终于明白,张伟所说的,“全新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第三日清晨,当这支不知疲倦的军队,提前了整整一天,抵达聚粮山附近时,一名派出去的斥候,飞马回报。
“报!将军!张总司长!前方五里,便是聚粮山大营!鞑子……鞑子正在营外饮酒作乐!他们……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们能来得这么快!”
耿飚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了一股战意!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张伟面前,用请教的语气,沉声问道:
“张总司长,你之前说得对。”
“现在,请你告诉我,这一仗,我们该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