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飚问得极为诚恳。
这个在战场上向来只信奉勇武和直觉的年轻将领,在亲眼见证了格物坊那不可思议的后勤保障能力之后,第一次,对身边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书生,产生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佩。
张伟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制定战术的时候。任何脱离了实际情报的作战计划,都是纸上谈兵。
“将军,”张伟指着远处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聚粮山,“我们现在需要先侦查一下。”
一个时辰后,聚粮山东侧,一处地势险要、足以俯瞰整个山谷的高地上。
张伟和耿飚,带着十几个最精锐的斥候,正匍匐在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岩石之后。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脸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张总司长,”耿飚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风雪太大了,这个距离,根本看不清山下大营的虚实。鞑子的游骑随时可能会发现我们,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将军,稍安勿躁。”张伟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厚重油布和棉絮精心包裹的、长条形的铜管。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露出里面那架结构精密、镜片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闪烁着微光的“千里镜”。这是格物坊目前能制造出的、最顶级的军用光学仪器。
他将千里镜架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调整好角度,将眼睛凑到了目镜之后。
下一刻,一个清晰得放大了数十倍的全新世界,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风雪,依旧在肆虐。但在那两片神奇的琉璃镜片过滤之下,山下那座被蒙古游骑占领的粮仓大营,其轮廓和布局,竟变得清晰可见。
张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记忆着。他的大脑,如同一台最高效的计算机,飞速地处理着眼前的一切信息。
半个时辰之后,他直起身,将千里镜,递给了身旁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耿飚。
“将军,请看。”
耿飚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当他的眼睛,接触到目镜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敌军大营门口,那几个正缩着脖子,围在一起烤火的哨兵,他们的脸上,满是骄纵与懈怠。
他看到了,营地中央,数百名蒙古骑兵,正围着篝火,大口地撕扯着烤羊肉,大碗地喝着马奶酒,完全没有丝毫的戒备。
他甚至能看清,在营地的下风口,那片用简易栅栏围起来的巨大马场里,数千匹战马,正低头啃食着抢来的精良草料!
这……这怎么可能?!
耿飚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击碎了。他戎马十几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像天上的神仙一样,将敌人的营地,看得如此一清二楚!
他颤抖着,慢慢地转动着千里镜,将整个敌营,都仔细地巡视了一遍。
当他放下千里镜时,他看向张伟的眼神,已经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了敬畏、狂喜的眼神。
“张总司长……”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此……此乃何等神物?!”
“千里镜。”张伟平静地回答,“格物坊的一点小玩意儿而已。”
他没有再理会兀自处于震惊之中的耿飚,而是铺开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羊皮地图,就着风雪,开始用炭笔,将自己刚才观察到的一切,飞快地,绘制成一幅,精确到步的,敌营布防图。
敌军兵力约三千,布防松懈,哨兵懒散。
战马,被集中看管于营地西侧的马场。
主帅大帐,位于营地正中。
粮草辎重,则堆放于营地东侧……
一条条关键的情报,被他清晰地,标注在了地图之上。
当晚,锐字营的临时营地内。
一顶被亲兵层层护卫的帅帐之中,气氛凝重。
张伟将那份新鲜出炉的敌营布防图,铺在了桌案上。
“将军,”张伟指着地图,开门见山,“敌军骄纵,防备松懈,我军士气正盛,又占据了情报的绝对优势。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我以为,强攻,乃是下策。夜间突袭,方为上策。”
“夜袭?”耿飚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张总司长,分兵夜袭,乃兵家大忌。一旦其中一路受阻,便有被敌人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风险。我锐字营虽勇,但兵力只有一千,三倍于我之敌,正面强攻,尚有几分胜算。若是分兵,恐怕……”
他虽然已经信服了张伟的“格物之术”,但在战术层面,他依旧坚信自己作为职业军人的判断。
“将军,请看。”张伟没有与他争辩,而是拿起炭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三道,如同尖刀般,直插敌军心脏的红色箭头。
“我所谓的‘分兵’,并非是各自为战。而是要像良医施针,找准其要害大穴,一击,便瘫其全身!”
他的笔尖,第一个,点在了那片巨大的马场之上。
“第一路,一百人,由石开山师傅带领。他们不带兵刃,只带一样东西——格物坊特制的‘消音剪’。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在我们发动总攻之前,悄无声息地,将马场的栅栏,剪开数十个巨大的缺口!”
他的笔尖,又移动到了东侧的粮草堆。
“第二路,一百人,由鲁平部长带领。他们同样不带兵刃,只带我格物坊特制的‘火油’和引火之物。他们的任务,也只有一个,烧光鞑子的粮草!”
最后,他的笔尖,重重地,点在了那座位于营地正中央的,主帅大帐之上。
“而剩下的八百人,由将军您,亲自率领。你们,才是这场夜袭的,真正的主角!”
张伟抬起头,看着耿飚,眼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自信。
“将军,您试想一下。”
“当鞑子的主帅,正在睡梦之中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粮草,被一把天火,烧得一干二净!”
“当他惊慌失措地,冲出大帐,准备集结部队时,他又发现,自己赖以为生、如同手足的数千匹战马,正受惊之下,从被剪开的缺口处,向着茫茫的雪原,疯狂逃窜!”
“失去了战马,失去了粮草,又被我军主力,直插心脏!这支三千人的骑兵,在那个瞬间,便已经不再是军队,而是一群,被拔了牙、砍了腿的,待宰的羔羊!”
“届时,我军以逸待劳,以有备攻无备。这一仗,何愁不胜?!”
耿飚呆呆地听着张伟的叙述,他的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那幅,充满了混乱、火焰与绝望的,末日般的景象。
他看着眼前这份,详细到连敌军暗哨的巡逻路线、视野死角、以及哪一处的哨兵最为懒散,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的地图,又看了看张伟那张,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的脸。
他知道,张伟所说的,不是什么“奇谋”,而是一种,建立在绝对的情报优势之上的精准决策!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张伟,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抱拳礼。
“张总司长,末将,受教了。”
他转过身,对着帐外,发出了嘶哑,却又充满了无尽战意的,怒吼。
“传我将令!”
“全营将士,饱餐一顿!子时,随我,夜袭敌营!”
“此战,不破敌军,誓不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