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格物学堂,正式开课。
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盛大的庆典。但学堂的开课,依旧吸引了整个应天府的目光。
格物坊那座新建成的、足以容纳五百人的巨大讲堂内,座无虚席。但气氛却显得有些古怪。
讲堂的左侧,坐着的是近百名,从格物坊数千工匠中,层层选拔出来的年轻学徒。他们一个个坐得笔直,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狂热。他们看着讲台之上那个年轻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崇拜。
而讲堂的右侧,则坐着三十名,穿着国子监统一青色儒衫的年轻监生。他们,便是朱元璋亲自下旨,“选派”而来,学习“西学”的天之骄子。与左侧的狂热不同,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毫不掩饰的抵触与傲慢。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向左边那些“泥腿子”工匠的眼神,如同在看一群不该与自己同处一室的牲畜。
“哼,真是荒唐!我等十年寒窗,竟要与这群粗鄙的工匠为伍!”
“看着吧,等下那姓张的,要是敢讲什么歪理邪说,我第一个,便要当堂驳斥他!”
在这泾渭分明、充满了无形对立的氛围之中,张伟,缓缓地走上了那座,由水泥和木料搭建而成的、宽阔的讲台。
他没有说任何开场白,也没有去试图调和两边那格格不入的气氛。
他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在那面巨大的、被漆成了黑色的木板之上,写下了一排,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如同鬼画符一般的符号。
0、1、2、3、4、5、6、7、8、9
+、-、x、÷
“这是何物?”
“鬼画符吗?奇形怪状,丑陋不堪!”
右侧的监生队列中,立刻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终于,一名看起来最为桀骜的年轻监生,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
“张先生!”他的声音,清亮而又充满了挑衅,“我等奉旨前来,学习您的‘格物之学’。不知先生写下这番,不知所谓的‘蛮夷符号’,是何用意?”
“此乃‘数’。”张伟平静地回答。
“数?”那名监生闻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黑板上的符号,高声说道:“我华夏文明,自有‘一、二、三、肆’这等,既表其数,又含其意的优美文字!更有算筹之法,其变化之精妙,足以推演万物!先生这符号,笔画简陋,毫无美感,也无半点章法可言!恕晚生直言,此等粗鄙之物,恐难登大雅之堂,又如何能与我华夏千年的算学,相提并论?!”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所有监生的共鸣。
“说得好!”
“没错!我等用算筹,顷刻之间,便可算出千百之数,何须用此等鬼画符?!”
张伟看着那个,因为说出众人心声而显得意气风发的年轻监生,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波澜。
他没有与他辩论,只是平静地问道:“这位同学,说完了吗?”
那监生一愣,随即昂着头答道:“说完了!”
“很好。”张伟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用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了一道题目。
一道,让所有人都看得懂,却又让所有人都感到头皮发麻的题目。
“题:今,营造‘国道一号’,每里,需耗费水泥三百石,沙五百石,碎石一千二百石。民夫千人,耗时三日。另,每石水泥,其料钱、工钱、运费,合计一百二十文;沙,二十文;碎石,十文。每名民夫,每日工食之费,为三十文。敢问,营造此路二十七里,总耗费,为几何?”
这道题一出来,整个讲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道题里,那庞大而又繁琐的数字,给震住了。
就连旁听席上,那些来自户部和工部的官员们,看到这道题,也不禁开始下意识地皱眉心算,随即,又都痛苦地摇了摇头。这笔账,太复杂了。光是那“二十七里”,就足以让任何一个账房先生,算上大半天。
“这位同学,”张伟看着那个依旧站着的监生,微笑着问道,“你,可用你那‘精妙’的算筹,算算此题?”
那名监生的脸,“唰”的一声,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道题,用算筹,不是不能算。但其过程之繁琐,换算之复杂,没有一两个时辰,根本不可能得出结果。
就在这时,国子监的队列中,一名年纪稍长的算学博士,忍不住站了出来。
“张总司长!此题,已非寻常算学,而是工程大账!你以此题,来刁难一个年轻监生,未免,有失公允!”
“好。”张伟点了点头,“那便请博士您,与我格物坊的账房总管,比试一番,如何?”
说罢,他对着左侧的队列,喊了一声。
“赵启。”
“在!”
赵启应声出列。他手中,没有拿任何算盘或算筹,只拿了一块小小的、同样被漆成了黑色的木板,和一支,被削尖了的炭笔。
那名算学博士,见状,冷哼一声,也让人,取来了他随身携带的,那副由上好檀木制成的,算筹。
一场,代表着两种不同计算体系的,不对等的对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正式开始。
“开始!”
随着张伟一声令下。
那名算学博士,立刻凝神静气,双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那堆小小的算筹之间,飞快地拨动、摆放。他的动作,充满了某种古老的韵律感,却也显得,无比的繁琐。他需要先计算出每一里路的总花费,再乘以二十七,这个过程,每一步,都需要重新布筹,极为耗费心神。
而另一边,赵启的画风,则完全不同。
他只是,在那块小小的黑板上,用最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飞快地,列下了一道,清晰无比的,横式。
【 (300 x 120) + (500 x 20) + (1200 x 10) + (1000 x 3 x 30) 】x 27 = ?
随即,他手中的炭笔,便开始飞速地演算。
乘法,加法,再乘法。
他的每一步,都清晰地,写在板上。每一个数字,都简洁、明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令人赏心悦目的,逻辑之美。
在场的所有人,虽然看不懂他那奇怪的符号,但他们却能清晰地,看到,他是如何,将一个如此复杂的问题,拆解成一步步最简单的计算,并最终,导向那个唯一的结果。
仅仅是半炷香的功夫。
在对面那名算学博士,还在满头大汗地,计算着总账的第二遍验算时。
赵启,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笔。
他转过身,将手中的小黑板,高高举起。
上面,用清晰的、充满了力量感的阿拉伯数字,写着那个,最终的,答案。
“总耗费,四百二十一万两千文。折银,四千二百一十二两整。”赵启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那名算学博士的动作,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启板上的那个数字。他还没有算出最终结果,但仅仅是赵启完成演算的速度,就足以让他心神剧震!
“不可能!”他失声说道,“如此大数相乘,验算极为繁琐,岂能如此之快?!必是妖术!”
张伟没有理会他的失态,而是平静地走上前,将赵启的演算步骤,一步一步地,在巨大的黑板上,重新为所有人演示了一遍。
当他,用那简洁的竖式乘法,清晰地展示出,任何复杂的乘法,都可以被拆解为最简单的“九九歌”和“进位”时,那位算学博士,死死地盯着黑板,额头上的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
他看着黑板上那清晰、高效、每一步都有据可循的逻辑,再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堆繁琐复杂、需要反复验算的算筹。
他那颗浸淫算学一生的、骄傲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了。他知道,自己输的很彻底。
“哗——”
整个讲堂,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呼!
那些原本还一脸不屑的国子监监生们,此刻,全都呆立当场。他们看着赵启手中那块小小的黑板,看着那几个,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无穷效率的“鬼画符”,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
他们那引以为傲的、传承了千年的“算筹之法”,在眼前这种,简单、粗暴、却又精准无比的“新法”面前,竟显得,是如此的笨拙!
张伟缓缓地,走上前来。
他拿起一块抹布,将黑板上那道复杂的题目,轻轻地,擦去。
然后,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早已被彻底镇住的脸。
他平静地,开口说道:
“这,便是‘格物’的第一课。”
“在学习其他任何东西之前,你们必须先学会这套,足以描述世间万物的、最简洁、最高效的‘语言’——”
“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