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旗在天守阁上升起的那一刻,对马岛的抵抗,便从实质上宣告了终结。
剩下的,只是清剿和“根绝”。
张伟的命令,如同一部精密的机器,被冷酷地执行着。整个“穿心”营和后续登陆的水师陆战队,化作无数个小组,像梳子一样,一寸一寸地梳理着这座岛屿的每一片土地。
山林、洞穴、村落……任何可能藏匿倭寇的地方,都被一一找出。
一场规模浩大的“甄别”工作,在曹正淳带来的锦衣卫和王振麾下的内行厂番子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展开。
被集中起来的妇孺,像牲口一样被圈禁在临时的营地里,哭声和哀嚎声日夜不绝。锦衣卫们面无表情地穿梭其间,但凡有哪个女人眼中流露出刻骨的仇恨,或者哪个半大的小子敢于龇牙,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拖出来,在他们的名册上画上一个特殊的记号。
这些人,未来的归宿,将是教坊司和浣衣局。
而那些被甄别为“顺民”的,脸上则写满了麻木和恐惧。她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只知道,她们的男人、父亲、兄弟,都变成了码头上那些被绳索捆成一串串,等待装船的苦役。
蓝玉对这些琐碎的“甄别”工作毫无兴趣。他把这些事一股脑地丢给了曹正淳,自己则带着一队人马,干起了他最喜欢的事——抄家。
宗像家的宝库,被他第一个踹开。
“我的老天爷!”
当宝库的大门被撞开,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里面的景象时,即便是蓝玉这样见惯了沙场的悍将,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宝库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金银。不是大明制式的元宝,而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块、银锭,甚至还有许多来自更西方国度的金币。显然,这都是宗像家数百年来,从无数艘商船上劫掠而来的财富。
除了金银,还有一箱箱的丝绸、一捆捆的瓷器,以及各种珍贵的香料和珠宝。
“发了!发了!这次真的发了!”一个士兵看得眼睛都直了,伸手就想去抓一把金币。
“啪!”
蓝玉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总兵大人有令,所有缴获,尽归公库,战后按功行赏!谁敢私藏一文钱,军法处置!”
士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
蓝玉虽然嘴上骂着,但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知道,张伟这次是下了血本要犒赏三军了。光是这座宝库里的东西,就足够让每个参战的士兵都分到一份厚厚的赏赐。
就在蓝玉忙着清点战利品,盘算着自己能分到多少功劳时,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给他火热的心头浇上了一盆冷水。
新任度支使,夏原吉,夏大人,带着他的算盘和账本,登陆了。
夏原吉是跟着第二批补给船队来的。他一上岛,鼻子闻到的不是血腥味,而是金钱的味道。他没去管那些哭天喊地的妇孺,也没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而是直奔宗像家的天守阁,找到了正在宝库里手舞足蹈的蓝玉。
“蓝将军,别来无恙啊。”夏原吉扶了扶头上的官帽,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书吏,每个人都抱着厚厚的账册。
“哟,夏大人?你怎么来了?”蓝玉看到夏原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跟这帮算账的文官打交道。
“奉总兵大人之命,前来核查缴获,登记入库。”夏原吉说着,目光扫过宝库里的金山银山,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蓝玉非常熟悉的光芒——那是一种看到钱,比看到亲爹还亲切的光芒。
夏原吉没理会蓝玉,径直走到一堆金币前,随手抓起一把,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拿起一枚,对着火光仔细看了看成色。
然后,他拿出了他的算盘。
“噼里啪啦……”
一阵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充满了血腥和财富气息的宝库里,显得格外突兀。
“蓝将军,”夏原吉拨弄完算盘,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下官初步估算了一下,此库中的黄金,约三万四千七百二十两。白银,约二十一万五千六百两。另有珠宝、丝绸等,价值不可估量。按照总兵府的规矩,所有战利品,需先入度支司总账,再由总兵大人根据战功进行分配。来人,封存!贴上封条!”
“哎!等等!”蓝玉急了,“夏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兄弟们浴血奋战,刚打下这地方,你就要把锅给端走?”
“蓝将军言重了。”夏原吉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下官只是奉命行事。您放心,一分一毫都不会少。每一笔账,我夏原-吉都会算得清清楚楚,保证让将士们拿到他们应得的赏赐。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先入库,再分配,这是总兵大人亲自定下的铁律。”
蓝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夏原吉说的是事实,而且搬出了张伟这座大山,他根本没法反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原吉带来的书吏们,用封条将一箱箱财宝贴上,然后登记造册。
“对了,蓝将军。”夏原吉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下官刚才上岛的时候,看您这边抓了不少俘虏。按照总兵府度支条例第三款,所有俘虏,均属总兵府资产,其衣食住行,所需开销,需由度支司核准拨付。”
他顿了顿,又拨拉了一下算盘。
“我算了一下,一个青壮苦役,每日消耗口粮约三斤。岛上现俘虏倭寇男子三千七百四十二人。每日光是口粮,就是一万一千二百二十六斤。这还只是吃饭,没算他们看病、安置的费用。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蓝玉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你想说什么?”
夏原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蓝将军,您是武将,只管打仗。可我们这些管后勤的,得算账啊。总兵大人是要把他们送到江南矿山去做苦力,可这一路上的押运费用,船只损耗,人员开销,都是钱。依下官看,不如……就地处理掉一部分老弱病残的,也能为总兵府省下一笔开销嘛。”
蓝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夏大人,说起杀人,竟然比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武将还风轻云淡。而且,他杀人的理由,竟然是为了省钱!
“你……你他娘的还是人吗?”蓝玉憋了半天,蹦出这么一句话。
“蓝将军,您怎么骂人呢?”夏原吉一脸无辜,“下官这是在为总兵府的财政着想。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与其浪费在这些必死的倭寇身上,不如多给咱们的将士们换两件新衣,多发二两赏钱,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蓝玉张着嘴,彻底无言以对。他发现,跟夏原吉讲道理,比跟倭寇拼刀子还累。这个人的脑子里,除了数字和算盘,什么都没有。
这场关于“俘虏性价比”的争论,最终还是传到了张伟的耳朵里。
张伟听完曹正淳的汇报,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对曹正淳说:“你觉得,他们两个谁对?”
曹正淳低着头,恭敬地回答:“蓝将军有血性,夏大人有章法。都是在为总兵大人分忧。”
“说得好。”张伟点了点头,“一个负责挥拳头,一个负责攥算盘。拳头不能软,算盘不能乱。这台战争机器,才能转得起来。”
他随即下令:“告诉夏原吉,俘虏一个都不能少。他们的价值,不是用粮食来衡量的。我要让他们活着,让他们在劳作中,为大明创造价值,让他们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能让所有对大明心怀不轨之人,都看得到的,恐惧的例子。”
“再告诉蓝玉,让他少跟夏原吉斗嘴。有那个力气,不如多带人去岛上挖一挖,看看除了金银,还能不能挖出点别的东西来。”
张伟的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曹正淳心领神会,立刻派人去传令。
而他自己,则亲自带着一队最精锐的锦衣卫,走进了设在宗像家地牢里的临时审讯室。
地牢里,潮湿而阴暗。
一个被剥光了甲胄,只剩下里衣的倭寇头目,被铁链牢牢地锁在刑架上。他就是宗像武雄的亲弟弟,宗像武次,也是这次海战中,少数被活捉的倭寇高级将领之一。
他很硬气,从被抓到现在,一言不发。
曹正淳缓缓走到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
“宗像武次?”曹正淳的声音,像地牢里的阴风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宗像武次抬起头,眼中喷火,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要杀便杀!我宗像家没有孬种!”
“杀你?太便宜你了。”曹正淳笑了,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听说,你们倭人,最重名誉和传承。你们的宗像大社,供奉着你们所谓的天照大神。你说,如果我派人,把你们的宗像大社一把火烧了,再把你们祖宗八代的牌位都拿出来,当着全岛人的面,劈了当柴火烧。你觉得,你们天照大神,会来救你们吗?”
宗像武次脸色瞬间惨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曹正淳将小刀贴在他的脸上,轻轻划过,“我不仅敢烧你们的庙,我还敢做点别的。比如,你们宗像家的女人,我听说个个貌美。夏大人正愁教坊司缺人手,你说,把你那刚过门的儿媳妇送过去,她会不会成为金陵城新的头牌?”
“魔鬼!你们是魔鬼!”宗像武次彻底崩溃了,他疯狂地挣扎着,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我们是魔鬼?”曹正淳收起笑容,脸色一沉,“那你们是什么?你们驾着船,到我大明沿海,杀我子民,掠我财货,淫我妇女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是什么?”
他凑到宗像武次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听废话。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们这次集结九州、四国这么多海寇,光凭你哥哥宗像定氏,恐怕没这么大的号召力吧?背后,是谁在给你们撑腰?是哪个大名?足利幕府,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宗像武次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知道,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明国官员,问到了最核心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比他的命,比宗像家的荣辱,都更加重要。
曹正淳看着他的眼睛,知道自己问对了。
他没有再用言语威胁,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排大小不一,闪着银光的……钩子。
“我知道你有武士的骄傲。”曹正淳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我给你一个体面的机会。说出来,我给你一把刀,让你像个武士一样切腹。不说……我就用这些小东西,把你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地,全都剔出来。相信我,锦衣卫的手段,会让最顽固的石头,都开口唱歌的。”
地牢里,只剩下宗像武次粗重的喘息声。
半个时辰后,曹正淳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地牢。
他径直来到天守阁,找到了正在对着海图沉思的张伟。
“大人。”曹正淳递上一份刚刚用鲜血写成的供词。
“他招了?”
“招了。”曹正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功成的快意,“这次行动,背后确实有九州岛的大名,大友氏的影子。他们提供了部分武器和粮草,并承诺,事成之后,会为宗像氏在幕府面前美言几句,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对马守护。而那位被我们牺牲掉的‘赵掌柜’,他提供的情报,也正是通过大友氏的渠道,才最终让所有海寇深信不疑。”
张伟的目光,落在了海图上,九州岛的位置。
他的手指,在那个名叫“博多”的港口上,轻轻敲了敲。
“大友氏……很好。”
他终于找到了那条,藏在水面之下的,真正的大鱼。
对马岛,这块“磨刀石”,不仅磨利了大明的刀,还敲出了敌人的真身。
“传令。”张伟的声音,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傅友德,率主力舰队,封锁对马海峡,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蓝玉,‘穿心’营就地整编,转为守备部队,对马岛,将是我大明插入东瀛心脏的第一颗钉子。”
“夏原吉,立刻核算全岛资产,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里变成一个能自给自足,并且能为我们提供补给的前进基地。”
“曹正淳,你亲自带人,把那个宗像武次,连同这份供词,立刻押送回京,面呈陛下。”
一道道命令发出,所有人都领命而去。
天守阁里,只剩下张伟一个人。
他看着窗外,那面迎风飘扬的大明龙旗,眼神幽深。
第一道菜,“毒饵”,吃完了。
第二道菜,“磨刀石”,也用完了。
现在,该准备第三道菜了。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伐日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