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岛的天,是血洗过的。
即便过了数日,空气里那股铁锈与腐肉混合的腥甜味,依旧顽固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严原港的废墟之上,大明的龙旗猎猎作响,旗帜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张伟的“根绝”令,正以一种极高的效率被执行着。
蓝玉对此毫无心理负担,甚至觉得有些痛快。他将清剿山林、甄别妇孺的活计一股脑地丢给了曹正淳派来的锦衣卫和王振的内行厂番子,自己则领着“穿心”营的弟兄们,执行着总兵大人下达的另一道命令——筑京观。
所谓的京观,便是在古代战争中,将敌军尸体或头颅堆积在路边,筑成高台,覆土夯实,以炫耀武功,震慑敌胆。这是一种古老而野蛮的宣告。
地点选在对马岛最东端的海岬上,正对着日本九州的方向。
数千名被俘的倭寇青壮,在明军士兵的皮鞭和刀鞘下,被迫挖掘自己的同伴、亲族的尸体,将一颗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运往海岬。
起初,他们还哭嚎、反抗。但在蓝玉亲手砍下十几个带头者的脑袋,并将他们的头颅作为京观的第一批“基石”后,剩下的便只有麻木的服从。
“他娘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一个年轻的“穿心”营士兵,用布蒙着口鼻,看着那些倭寇苦役搬运头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怎么,心软了?”老兵油子在旁边擦拭着自己的佩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心软,倭寇在咱们沿海杀人放火的时候,可曾心软过?想想你家婆娘孩子,要是咱输了,她们的下场比这惨一百倍。”
年轻士兵沉默了,握紧了手里的火枪。
蓝玉站在高处,看着那座由上万颗头颅构筑的恐怖建筑,正一点点成型。他本该为此感到豪情万丈,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发堵,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一个算盘,领着几个书吏,颠颠地跑了过来。
“蓝将军!蓝将军!”夏原吉人未到,声先至。
蓝玉一看见他,头就疼了起来。“夏大人,你不在库房里抱着你的金元宝睡觉,跑这臭气熏天的地方来干什么?”
“哎,蓝将军此言差矣。”夏原吉一脸严肃,他绕着那初具雏形的京观地基走了一圈,时不时地蹲下来,用手比划一下,嘴里念念有词。
他身后的书吏奋笔疾书。
“你在干什么?”蓝玉皱着眉。
夏原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然后拨动了他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后,他抬头道:“下官在核算成本。”
“核算……成本?”蓝玉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玩意儿也要成本?”
“当然!”夏原吉理直气壮,“蓝将军你看,按照您现在的筑法,底部宽大,顶部收窄,形似圆锥,虽然稳固,但耗费的‘材料’太多,且不够醒目。根据几何原理,若想在同等‘材料’的消耗下,达到最大的视觉冲击力,应该建成四方台的形状,底座可适当缩小,高度则能增加三成以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这几日天气炎热,‘材料’腐烂速度加快,影响结构稳定性。下官建议,每堆砌三层头颅,便铺一层石灰和黏土,如此可防腐、固化,还能让京观保存得更久。石灰岛上有,黏土海边多得是,几乎零成本,还能节省三分之一的‘材料’,用以加高顶部,让九州岛那边用肉眼都能看得见!”
蓝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夏原吉。
他看着这个文质彬彬的度支使,在几万颗人头面前,谈论着“几何原理”、“成本核算”、“视觉冲击力”,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座人间地狱,而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程。
“你……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蓝玉憋了半天,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算盘精,有时候还挺顺眼的。
“多谢蓝将军夸奖,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已。”夏原吉扶了扶官帽,一本正经地吩咐身后的书吏,“记下来,上报总兵大人,京观建筑优化方案,预计可为总兵府节省‘建筑材料’三千余颗,增加建筑高度三成,并提升建筑耐久度……”
看着夏原吉带着人兴致勃勃地去“指导施工”,蓝玉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脑子可能会被这群算账的给绕晕。
夜幕降临,白日的喧嚣与血腥,被海风暂时吹散。
张伟没有休息,他披着一件外衣,在临时营地里巡视。士兵们大多已经入睡,营地里很安静,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走到一处篝火旁,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借着火光,趴在弹药箱上写着什么。是家书。
那士兵写得很慢,眉头紧锁,时不时地停下来,用笔杆挠着头。
张伟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信纸上,字迹歪歪扭扭,但很认真。
“……娘,儿子在这边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还立了功,总兵大人说,等回去了,能分到好多赏钱,到时候给您老人家盖个大房子,再给弟弟娶个好媳妇……我们打赢了,把那些狗日的倭寇都杀光了。他们再也不能去咱们家乡害人了……”
写到这里,士兵的笔停住了。他似乎想写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落笔。他的脸上,交织着建功立业的兴奋,和一丝无法掩饰的迷茫与疲惫。
他想写他们是怎么赢的吗?写那个用活人做诱饵的计策?写那些被驱赶着、哭喊着的倭寇妇孺?还是写海岬上那座用人头堆起来的高台?
这些话,他怎么对家里的老娘说出口。
“想家了?”张伟忽然开口。
士兵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要行礼:“总……总兵大人!”
“坐下吧。”张伟摆了摆手,在篝火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暗不定。“信里,怎么不接着写了?”
士兵低下头,有些窘迫:“大人,我……俺不知道该写啥了。俺想告诉俺娘,俺是个英雄,可……”
可英雄做的事,为什么有时候会让自己夜里睡不着觉?
张伟沉默了片刻,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在地上划拉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伟的声音很平淡,“我小时候,村里闹饥荒,易子而食。有一户人家,男人为了让老婆孩子活下去,把自己四岁的女儿,换了半袋谷子。他老婆抱着那半袋谷子,哭得死去活来,骂他不是人,是畜生。”
士兵愣愣地听着。
“但是,”张伟继续说,“靠着那半袋谷子,她和她的大儿子,活了下来。后来,她再也没骂过那个男人。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他当了那一次‘畜生’,他们全家都得饿死。”
张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士兵:“你告诉你的母亲,你在这里,在用最硬的拳头,最狠的刀,为她,为你的家人,为大明亿万百姓,换一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太平。你告诉她,你手里的刀有多快,咱们身后的家,就有多安稳。”
“我们今天在这里多流一滴汗,多杀一个贼,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孙子,就不用再到这片该死的海上来。他们可以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读书、种地、娶妻、生子。”
“你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士兵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重重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挺直了腰杆,对着张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大人,俺明白了!”
张伟点了点头,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知道,这样的“心理疏导”,需要做很多次。战争,不仅是刀剑的碰撞,更是意志的较量。他不仅要让士兵们能打仗,还要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
回到中军大帐,傅友德和刚从京观工地回来的夏原吉已经在等他。
“大人,京师来船了。”傅友德递上一份火漆密封的公文。
张伟拆开,是朱元璋的亲笔。信很短,前半段是对对马岛大捷的嘉奖,言辞间充满了皇帝的快意。但后半段,谈及“伐日疏”,语气却变得异常谨慎。
“倭寇之患,朕深知之。然跨海远征,国之大事,非同儿戏。元人旧事,殷鉴不远。汝之奏疏,朕已留中。此事,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这四个字,让张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朝堂上的那些文官,肯定已经吵翻天了。
“还有这个。”傅友德又递过来一封没有署名的私人信件。
张伟打开,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刚劲有力。
“朝中非议如潮,户部尚书以死相谏。然陛下已令其核算军费。釜底抽薪,不如扬汤止沸。军费之事,或为破局之钥。”
张伟看着信,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军费……”他看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夏原吉,“夏大人,看来你的算盘很快就要拨到金銮殿上去了。”
夏原吉的眼睛瞬间亮了。
“下官,随时听候总兵大人调遣!”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曹正淳的亲信,一名锦衣卫千户,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单膝跪地。
“总兵大人,曹都督的加急传讯!”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蜡丸,呈了上来。
张伟捏碎蜡丸,展开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倭人使团,已至朝鲜,欲向我大明称臣纳贡,乞求罢兵。”
张伟看着纸条,笑了。
笑声里,满是冰冷的杀意。
“称臣?纳贡?”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