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觉得自己是整个大明舰队最幸运的人。
他只是玄甲卫里一个不起眼的百户,因为一手漂亮的楷书和为人沉默可靠,被沈炼选中,负责誊写日常军报。可现在,他却接到了一个足以让他光宗耀祖的任务——作为总兵大人的信使,押送缴获的珍宝和奏折返回南京。
出发前夜,沈炼亲自召见了他。
“这些东西,比你我的命都重要。”沈炼的语气没有波澜,但陈默能感觉到那字里行间的重量,“奏折,必须亲手交到通政司,拿到回执。礼物,必须完整无缺地送入内库。一路上,除了我们自己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属下明白!”陈-默挺直了胸膛,心脏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跳动。
“你不明白。”沈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这一路上,想让你死的人,不只是倭寇。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战斗,是抵达。如果遇到无法抵抗的敌人,烧了奏折,毁了礼物,然后想办法活下来,把总兵大人的话带到。”
“什么话?”
“就说,‘臣,在外,一切安好,勿念’。”
陈默愣住了。这算什么话?平淡得就像一句家书。但他看着沈炼严肃的表情,知道这九个字,恐怕比那份奏折本身更重要。他将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十遍,直到刻进骨子里。
三艘福船组成的船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驶离了博多港。陈默站在旗舰的船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灯火,心中豪情万丈。他不知道,从他离港的那一刻起,无数双眼睛就在暗中盯上了他。
船队航行了五天,一路上风平浪静。日本九州的海岸线早已消失在海天之间,眼前是茫茫无际的蔚蓝。船上的水手们都放松了警惕,开始谈笑风生。只有陈默和同行的二十名玄甲卫,依旧刀不离手,时刻保持着戒备。
第六天的黄昏,大海突然变得诡异起来。起了浓雾,能见度不足十丈,海面上连一丝风都没有,三艘福船就像被凝固在牛奶里一样,动弹不得。
“不对劲。”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嗅了嗅空气,“这雾有咸腥味,太浓了,不是海上的水雾。”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轻微的破水声从船舷两侧传来。
“敌袭!”陈默的瞳孔猛地一缩,厉声喝道。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十个黑影如同水鬼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浓雾中攀上了福船的甲板。他们身手矫健,落地无声,手持造型奇特的短刀,正是日本的忍者。
战斗瞬间爆发。玄甲卫的反应极快,立刻结成三三两两的小阵,手中的绣春刀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道寒光。然而,这些忍者极为滑溜,他们不与明军硬拼,而是利用船上的绳索、桅杆和货物作为掩护,不断投掷手里剑和烟雾弹,试图制造混乱。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直扑陈默所在的船舱,那里存放着奏折和珍宝。
陈默心头一沉,对方显然对船队的部署了如指掌。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偶然遭遇的倭寇,而是有预谋的截杀!他一边挥刀逼退一个扑上来的忍者,一边大喊:“守住船舱!点火把,把雾驱散!”
然而,忍者的攻势比他想象的更猛烈。浓雾中,不断有利箭射来,几名水手惨叫着倒下。更可怕的是,对方似乎还有后手。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旁边的一艘辅船猛地一震,竟是船底被凿穿了!
“是岛津家的‘水鬼’!”一名玄甲卫认出了对方的手段,那是萨摩地区特有的一种擅长水下作战的部队。
陈默的心彻底凉了。岛津家!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他们不想让这份奏折和这些财宝抵达南京,他们要坐实张伟拥兵自重、私吞战利品的“罪名”!
这比直接在战场上厮杀要阴狠百倍!
就在这危急关头,异变陡生。
一直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响起了尖锐的破空之声。数十支亮着幽幽磷火的箭矢,如同来自地狱的请柬,精准无比地从浓雾外射来,将那些攀在船舷和桅杆上的忍者一个个钉死。
紧接着,两艘体型稍小、速度极快的明军海沧船,如同两把黑色的利刃,撕开了浓雾,一左一右地包抄过来。船头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立,正是沈炼。
“一个不留。”沈炼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海沧船上的神臂弓手开始进行无差别覆盖射击,刚才还诡异莫测的忍者,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草芥。水下的“水鬼”也被早已埋伏好的明军蛙人拖入深海,再也没有浮上来。
战斗结束得比开始还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海面上除了漂浮的尸体和血水,又恢复了死寂。
沈炼跃上陈默的旗舰,看了一眼甲板上的狼藉,径直走到他面前。
“大人,您怎么会……”陈默又惊又喜。
“总兵大人料到他们不会这么安分。”沈炼淡淡地说道,“让你先行,只是为了把水里的老鼠引出来。真正的‘信使’,现在才出发。”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海沧船。
陈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和这三艘福船,都只是诱饵。张伟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能安然无恙地抵达南京。真正的奏折和最重要的礼物,根本就不在这船上。
一股寒意从陈默的背脊升起。他原以为自己执行的是光荣使命,到头来却只是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但随即,这股寒意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看着沈炼,看着那些高效冷酷的玄甲卫,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总兵大人那深不见底的谋略。
连自己人都要算计,这得是何等的心智?
“抓到活口了吗?”沈炼问。
一名玄甲卫提着一个被卸了下巴的忍者过来。沈炼蹲下身,捏开那人的嘴,从牙槽里抠出一枚蜡丸。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小的丝绢,上面用日文写着一行字。
沈炼看完,将丝绢递给陈默。
陈默借着火把的光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事成,毁信;事败,归罪于乱匪。家主,静候佳音。”
落款,是伊集院忠栋的私人印信。
“好一个‘静候佳音’。”沈炼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站起身,对陈默说道,“你的任务没有变。继续前进,把这些尸体和这张丝绢,一并带回南京。奏折的内容,也要改一改。”
“怎么改?”
“在请罪折后面,再加一份捷报。”沈炼的目光投向九州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岛津家主那张惊愕的脸,“就写:‘臣于归途,再破岛津家水匪,缴获逆党密信。岛津氏狼子野心,不得不防。臣请朝廷天兵,以雷霆之势,荡平萨摩!’”
陈默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终于明白了沈炼那句“你不明白”的含义。总兵大人送回南京的,从来不只是一份请罪的奏折。
他送回去的,是一把刀。一把递到皇帝手里,用来斩向日本,也随时可能斩向自己的刀。
而现在,张伟借着岛津家的手,为这把刀,找到了第一个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