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绍运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轻了几两。
自从立花山城投降以来,他这位新任的“大友家督”,实际上过着一种屈辱而又安逸的囚徒生活。明军没有虐待他,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唯一的任务,就是替张伟整理那些从大友宗麟密库里翻出来的、足以让整个日本天翻地覆的档案。
今天,张伟却破天荒地请他喝酒。
酒宴设在博多港的一处临海别院,菜是地道的明朝菜式,酒是醇厚的绍兴花雕。蓝玉和夏原吉作陪。
蓝玉依旧是那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模样,自顾自地大口吃肉。夏原吉则笑眯眯地,不停给高桥绍运布菜,热情得让他心里发毛。
“高桥大人,”张伟举起酒杯,开门见山,“大友家沦落至此,罪不在你。罪在宗麟公的野心,更罪在京都那位将军大人的无能。”
高桥绍运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他不知道张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友家世代为幕府镇守九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明军压境,幕府连一兵一卒的援军都没有,甚至连一句抚慰的空话都懒得说。”张伟的语气充满了“同情”,“高桥大人,你甘心吗?”
高桥绍运沉默不语,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甘心?怎么可能甘心!大友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自己也成了亡国之臣,若说心中没有怨恨,那是骗人的。
“我这里,有一个机会。”张伟慢悠悠地说道,“一个让你,也让大友家,向足利幕府讨还公道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沈炼。沈炼会意,将一份卷宗放到了高桥绍运面前。
高桥绍运打开卷宗,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那里面,正是他当初作为“投名状”献上的,关于现任足气将军血统不纯的秘密。但此刻,这份秘密被整理得更加详尽,证据链也更加完整,甚至还附上了几位关键证人的画押。
“你想做什么?”高桥绍运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张伟纠正道,“这个秘密,由我大明说出来,那是干涉内政,是污蔑。但由你,由心怀怨愤的大友家臣说出来,那便是‘义士的揭露’,是‘清君侧’的前奏。”
高-桥绍运瞬间明白了张伟的意图。这是要他去当那把点燃火药桶的火炬!
“我为什么要帮你?”他抬起头,直视着张伟,“这对大友家有什么好处?”
“好处?”一旁的夏原吉笑了,他放下筷子,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事成之后,大明可以‘考虑’恢复大友家在丰前、筑前两国的旧领。第二,你将成为揭露幕府丑闻的‘英雄’,在日本士林中名声大噪。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夏原吉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那些对你见死不救的京都公卿和幕府大员们,为了这个秘密狗咬狗,自相残杀吗?这口恶气,你不想出?”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高桥绍运的心里。他想起了立花山城被围时的绝望,想起了向各路大名求援时收到的冷漠回绝,想起了大友宗麟吐血昏厥时的不甘。
复仇的火焰,瞬间被点燃。
“我需要人手,也需要钱。”高桥绍运的呼吸变得粗重。
“人,沈炼的玄甲卫会扮成你的家臣,护你周全,顺便帮你‘联络’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张伟端起酒杯,“钱,夏大人会从抄没的家产里,拨给你十万两作为‘复国经费’。”
张伟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你不是为我大明办事。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大友家的荣耀,去京都,讨一个公道。”
高桥绍运看着张伟那张年轻却深邃的脸,心中一阵寒意。这个人,不仅要征服日本的土地,更要玩弄日本的人心。他将复仇的毒药包装成甘美的蜜糖,让人心甘情愿地吞下去。
“好。”高桥绍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干。”
蓝玉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等高桥绍运走后,他忍不住问道:“张伟,你到底要干嘛?又是送礼又是送钱,还派人保护他。直接派我带一万兵马杀到京都,把那什么将军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不就完了吗?搞这么麻烦!”
“老蓝,杀一个将军,还会有新的将军。但如果让所有人都觉得将军这个位置不干净,谁坐上去都不安稳,那会怎么样?”张伟反问。
“会怎么样?”
“会天下大乱。”夏原吉接口道,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到时候,各地大名都会以‘血统不正’为借口,拒绝听从幕府号令。他们会互相攻伐,抢夺地盘,整个日本都会变成一锅粥。而我们,就可以好整以暇地,决定该扶持谁,该打压谁。这叫……这叫浑水摸鱼!”
“不是浑水摸鱼。”张伟摇了摇头,纠正道,“这叫‘创造一个需要仲裁者的世界’。而我大明,就是唯一的仲裁者。”
蓝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闷头灌了一大口酒。他觉得,跟这两个人待久了,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半个月后,一则惊天动地的流言,开始在京都的公卿府邸和茶室酒肆间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当今的将军大人,据说不是先代将军的亲子!”
“嘘!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说?”
“不是我说的,是九州传来的消息!据说当年接生的稳婆和几个侍女,都还活着,被大友家藏起来了!”
“真的假的?那……那现在的幕府,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起初,幕府还想强力弹压,抓了几个传播流言的浪人斩首示众。但这非但没能止住流言,反而让更多人相信这是幕府在欲盖弥彰。
很快,流言的版本开始升级。有人说,真正的皇室血脉流落在外;有人说,是某某旁支偷梁换柱;更有人言之凿凿,说高桥绍运已经带着证据,在几位实力雄厚的大名的保护下,正准备上京“清君侧”。
一时间,整个日本的政治心脏——京都,暗流涌动。
足利幕府的权威一落千丈。原本还算恭顺的外样大名们,开始阳奉阴违,对幕府的征召和命令置若罔闻。而那些本就对将军之位虎视眈眈的实力派,如织田、德川等人,则开始暗中串联,调兵遣将,似乎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身处博多的张伟,每天都能收到沈炼从日本各地传回的密报。
“报!西国大名毛利家,以‘幕府无道’为名,拒绝上缴年贡。”
“报!东海道的今川家,与甲斐的武田家爆发冲突,幕府调停使者被直接赶了回来。”
“报!将军足利义昭下令,斥责岛津家勾结明军,为‘国贼’。岛津家主回信,反骂将军为‘篡位者’,并宣布脱离幕府管制。”
张伟站在巨大的日本地图前,看着上面一个个被插上不同颜色旗帜的地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高桥绍运这颗棋子,用得恰到好处。他就像一条鲶鱼,被扔进了日本这个拥挤的鱼塘里,搅得所有鱼都不得安宁。
“大人,南京来船了!”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冲进大帐,神情激动。
张伟的心猛地一跳。他转过身,看着帐外明媚的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皇帝的刀,终于要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