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天,总是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优雅。红叶在古老的寺庙屋檐上层层叠叠,金色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公卿贵族们精致的庭院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而悠远。
然而,在这份静谧之下,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三条西大纳言的府邸内,一场秘密的会面正在进行。主座上的,是前关白近卫前久,一个在朝堂上失势,却依旧拥有巨大影响力的男人。他的身边,坐着几位同样心怀不满的公卿,以及一个面容枯槁,眼神却带着一丝狂热的僧人——他是足利幕府的远亲,一个在幕府倒台后,梦想着复兴荣光的可怜人。
“诸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近卫前久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那明国来的张伟,名为经略,实为国贼!他废关所,行新法,让泥腿子商人登堂入室;他纵容佛敌织田信长屠戮信徒;他引红毛夷人传播邪教,败坏风俗!如今,连天皇陛下都成了他手中的傀儡,我等世食俸禄的公卿,竟要看一个异国竖子的脸色行事,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一番话,说得在座众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们都是旧秩序的受益者,习惯了高高在上,以风雅和血统来衡量一切。张伟带来的那套以效率和利益为核心的新规则,让他们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和排斥。他们就像一群生活在古画里的幽灵,被强行拖拽到了一个喧嚣而陌生的市集之中,无所适从,只剩下怨毒。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一位公卿颓然道,“那张伟手握神机营,又有织田、武田这等爪牙,蓝玉的督战队就在城外……我们手无寸铁。”
“谁说我们手无寸铁?”近卫前久的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我们有这京都百年的人心,有无数依旧心向幕府和公家的武士。而且,我们还有……新的盟友。”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名字。
“耶稣会的,罗德里格神父。”
南蛮寺,也就是葡萄牙人的教堂内,气氛同样不平静。
罗德里格神父跪在十字架前,进行着一天中最虔诚的祷告。但他心中,却充满了世俗的焦灼。夏原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那本写着“负三百四十五塔兰特白银”的账簿,像魔鬼的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被那个东方的账房先生彻底击败了。他意识到,想通过正常的“商业手段”来为教会赚取利润,简直是天方夜谭。那个叫夏原吉的男人,能用一百种方法,将上帝的税收,变成株式会社的资产。
“主啊,请宽恕我的迷茫。”他喃喃自语,“在这片异教的土地上,您的福音该如何传播?难道也要遵循那魔鬼的算法吗?”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日本教士匆匆走了进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罗德ri格的眼睛猛地睁开。
“近卫前久大人……想见我?”
他感到一阵心跳加速。他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旧日京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一种从未有过的,大胆而危险的想法,在他的心中萌生。如果无法在账目上战胜凯撒,那或许……可以尝试另一种方法,一种更直接,更……符合这个国家规则的方法。
他想起了那些在他面前忏悔的、因为失去了土地和主君而变得一无所有的浪人武士。他们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暴戾,他们渴望一个新的信仰,更渴望一个新的主人,能带领他们重拾荣耀。
“主啊,也许……这才是您对我的指引。”
罗德里格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长袍。他决定去赴这个约。
会面的地点,选在了一处僻静的茶室。近卫前久屏退了左右,亲自为罗德里格倒上了一杯散发着苦涩香气的抹茶。
“神父,请恕我冒昧。”近卫前久开门见山,“我知道,贵教在这里的处境,并不算愉快。”
罗德ri格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张伟利用你们,就像利用织田信长,利用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给了你们传教的权力,却又用他那套来自东方的无情算法,将你们的收益掠夺一空。”近卫前久紧紧盯着罗德ri格的眼睛,“他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商人,一个亵渎神佛的暴君。无论是我们的神佛,还是你们的上帝,在他眼中,都只是可以估价的商品。”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罗德里格的痛处。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而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近卫前久压低了声音,充满了蛊惑,“神父,您想让主的荣光真正照耀这片土地吗?想让成千上万的迷途羔羊,都跪在您的十字架下吗?”
“您想说什么?”罗德里格问。
“合作。”近卫前久一字一顿,“我,以及我身后的京都旧门,可以为您打开通往上层社会的大门,让那些真正有影响力的武士和家族,皈依您的信仰。我们可以为您组织起一支最虔诚,也最善战的军队。”
“而我们需要的,只是贵教的一点点帮助。你们有来自南蛮的利器,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更重要的,你们有不受张伟控制的渠道。我们需要你们,在关键的时刻,与我们站在一起,将那个篡夺者,从他窃据的位置上赶下去。我们将拥立一位心向我等的新将军,并尊奉天皇陛下。届时,贵教将成为新幕府的国教,您,将成为这片土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精神领袖!”
罗德里格的心脏狂跳起来。
国教!这简直是任何一个传教士都不敢想象的终极梦想!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教堂在日本的土地上拔地而起,整个国家都吟唱着赞美主的圣歌。那份功绩,足以让他名留青史,成为与圣方济各·沙勿略齐名的东方使徒。
被夏原吉羞辱的怨气,对传播福音的渴望,以及内心深处对权力的野心,三者交织在一起,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为了主的荣耀。”他放下茶杯,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回答,“我原则上,同意您的计划。”
一场由京都的“幽灵”和狂热的“神父”共同策划的阴谋,就此拉开序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双双眼睛,一双双耳朵,在默默地注视和倾听着一切。
经略府,书房内。
沈炼将一份薄薄的密报,放在了张伟的桌上。
“大人,鱼儿……开始咬钩了。”
张伟拿起密报,仔细看了一遍。上面详细记录了近卫前久与罗德ri格的数次会面,以及一些不满的浪人武士开始在南蛮寺集结的情报。这些情报的来源五花八门,有伪装成香客的锦衣卫,有被收买的公卿仆人,甚至还有几个贪图赏钱的堺港商人。
“近卫前久……足利家的余孽……再加上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神父。”张伟笑了,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群旧时代的丧家之犬,和一个被我的会计逼疯了的愣头青,居然凑到了一起,真是有趣的组合。”
“大人,是否需要立刻动手?”沈炼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将他们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不,不急。”张伟摆了摆手,“现在收网,只能抓到几条小鱼。那些躲在深水里的大鱼,是不会露头的。而且,我还需要他们,帮我做一件事。”
“做一件事?”
“清理垃圾。”张伟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繁华的京都街道,“这座城市太老了,藏污纳垢的地方太多。许多人还沉浸在往日的旧梦里,不愿意醒来。我需要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场可控的混乱,来把这些垃圾,一次性地,彻底地,清理干净。”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微笑:“我要给他们一个舞台,一个让他们尽情表演的舞台。让他们把所有的怨恨、野心和愚蠢,都一次性地展示出来。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把他们连根拔起。”
“传我的命令,”张伟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宣布下去,一个月后,也就是大明新年的正月初一,我将在新建成的经略府,举办一场盛大的‘迎春宴’。”
“宴会之上,我会请天皇陛下亲临,同时邀请京都所有三品以上的公卿、各主要寺社的住持、堺港和洪武港的商人代表、葡萄牙的船长和神父……所有在这片土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必须到场。”
“告诉他们,这将是一场决定日本未来十年格局的盛宴。我将会在宴会上,宣布株式会社下一阶段的重大计划,以及新一轮的利益分配方案。”
沈炼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瞬间明白了张伟的意图。
这场盛宴,就是张伟抛下的最香甜,也最致命的诱饵!
对于近卫前久那些阴谋家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有重要人物齐聚一堂,守备必然会相对分散,这是发动政变,斩首核心的绝佳时机。
而对于那些摇摆不定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是继续追随张伟的新秩序,还是投向旧势力的怀抱,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场宴会,将成为一个巨大的过滤器,把所有的敌、我、友,都清晰地筛选出来。
“属下明白了。”沈炼躬身领命,“那……防卫工作?”
“外松内紧。”张伟淡淡道,“让蓝玉的督战队,在宴会前一日,以‘拉练’的名义,分批秘密进城,潜伏在经略府周边。神机营的火炮,提前在关键位置部署好。至于府内的守卫,就用我们自己的人。”
他看着沈炼,补充了一句:“记住,在他们亮出所有底牌之前,不要惊动任何人。我要让这场戏,唱到最高潮。”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京都。
一时间,人心浮动。有人期待,有人恐惧,有人则在暗中磨亮了自己的刀。
近卫前久的府邸内,阴谋家们陷入了狂喜。他们认为这是天赐良机,是张伟狂妄自大的结果。
南蛮寺里,罗德里格神父开始召集那些皈依的浪人武士,以“护教骑士”的名义,给他们分发葡萄牙人私藏的火枪和刀剑,并许诺他们事成之后,将获得武士的身份和体面的封地。这些亡命之徒的热血,被上帝和黄金彻底点燃。
整个京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压锅。表面上,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盛宴而忙碌准备,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但在平静的水面下,压力正在疯狂积聚,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刻。
经略府的书房内,张伟铺开一张巨大的京都地图,用朱砂笔,在经略府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然后,他又在几个关键的街口和制高点,画上了一个个小圈。
他看着这张图,就像看着一个棋盘。
“沈炼,你说,一场用烟花来伴奏的鸿门宴,会不会更有趣一些?”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京都染成一片瑰丽的金色,仿佛预示着一场华丽而血腥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