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土城的天守阁内,气氛像是被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拧不出半点声响。织田家的重臣们跪坐两侧,却无人敢抬头去看主位上的织田信长。
唯一不合时宜的声音,来自角落。
“大人!这加减乘除,我柴田胜家学不了!我的枪比笔好用,我的脑袋里装的是阵图,不是这些鬼画符!”鬼柴田,柴田胜家,这个能把“进”字旗插到敌人脸上的猛将,此刻正对着一本小小的账册吹胡子瞪眼,仿佛那上面的数字是比朝仓、浅井联军更可怕的敌人。
他身旁,木下藤吉郎顶着一张苦瓜脸,手里拿着根小木棍,活像个村塾里最没辙的教书先生。“柴田大人,经略大人说了,成本控制是未来武士的第一必修课。您想想,您每多砍死一个敌人,都是在为本家创造利润。但如果您在冲锋时踩坏了三双草鞋,弄丢了一杆长枪,那这笔买卖可能就亏了……”
“放屁!”柴田胜家一拍大腿,“老子打仗,还要先算算草鞋钱?!”
“咳。”信长一声轻咳,整个天守阁瞬间安静下来。柴田胜家再不甘愿,也只能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恶狠狠地瞪着账册。
信长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藤吉郎身上。“猴子,京都的信,你都看了?”
“是,主公。”藤吉郎立刻收起那副教书先生的模样,神情一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经略大人有令,命我部新编水军,前往安艺国的严岛,‘提前布置考场’。”
“考场?”丹羽长秀皱起眉头,“这是何意?”
藤吉郎的腰杆挺直了些,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回禀主公,诸位大人。经略大人交给了我们一份‘期中考卷’。毛利家是考题,濑户内海是卷面,而我们织田家的水军,就是答题人。”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兴奋。“但这次考试,评分标准与以往不同。经略大人在信中特别交代,他不但要看我们的‘成本控制’,更要看我们的‘利润率’!”
利润率?
在场的武将们面面相觑,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战国武士,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被用在战争上。杀人,还能讲究利润?
只有信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懂了。张伟要的不是一场简单的胜利,他要的是一场能赚钱的胜利。他要藤吉郎这只猴子,不仅学会怎么用刀,更要学会怎么用刀去“收割”。
“藤吉郎,”信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个‘考场’,你打算怎么布置?”
“回主公!”藤吉郎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一个压抑已久的伶人终于等到了登台献艺的时刻。“经略大人赐下的,是必胜的法门!毛利水军的‘焙烙火矢’,看似凶猛,实则不过是仗着船小速快,打了就跑。其核心,是桐油与松木。属下派往纪伊国执行‘烧山计划’的忍者回报,熊野地区的山林已燃起大火,火势连绵三日,毛利家最重要的造船材料来源,至少在半年内已经断绝!”
“釜底抽薪!”佐久间信盛忍不住赞道。
藤吉郎躬身一礼,继续说道:“此为断其根。而正面交战,我们有经略大人亲授的‘三三制’链弹散射战法,专门克制其小船集群。葡萄牙人的卡拉克大帆船,皮糙肉厚,正好用来当做吸引‘焙烙火矢’的盾牌。只要他们敢露头,我们的新式战法就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南蛮人会甘心当盾牌?”柴田胜家哼了一声。
“会的。”藤吉郎露出标志性的谄媚笑容,牙花子都亮了出来。“属下已经和葡萄牙的船长谈妥了。我告诉他,毛利家的旗舰上,装载着从小早川家库房里运出来的黄金。只要他肯帮我们吸引第一波攻击,那艘旗舰上的所有财宝,都归他们。当然,”他压低了声音,“属下也派人散布了消息,说毛利家为了激励士气,给每艘船都配发了金判。我相信,那些嗜钱如命的南蛮人,会比我们更渴望凿沉每一艘毛利家的船。”
一旁的明国顾问,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下了什么,标题是:《关于利用信息不对称激励第三方承包商积极性的案例分析》。
信长看着藤吉郎,眼神复杂。这只猴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给自己提草鞋的仆人了。他的脑子里,装满了信长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东西——成本、利润、供应链、信息战。这些东西,冰冷、无情,却又高效得令人心悸。
“很好。”信长缓缓点头,“水军的事,全权交给你。人、船、钱,需要什么,直接向长秀说。”
“谢主公!”藤吉郎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但他强行按捺住,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份卷轴。“主公,关于布置‘考场’,属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展开卷轴,那是一副严岛周边的详细海图。
“严岛地势复杂,水道纵横,正是毛利水军最擅长的战场。但属下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适合我们埋葬他们的地方。”藤吉郎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个名为“大鸟居”的标志上。“此地是严岛神社的象征,在所有安艺国人心中,是神圣不可侵犯之地。毛利元就在此地创造过奇迹,他的后人也必然会认为,神明会再次眷顾他们。”
“你想在此决战?”
“不,是请君入瓮。”藤吉郎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属下已经派人,以大明株式会社的名义,向严岛神社捐赠了一笔巨额香火钱,用于修缮大鸟居。并且,还‘聘请’了神社的神官,在毛利家出征前,为他们卜了一卦——上上大吉,神明庇佑,利在东方。”
“同时,”藤吉郎压低了声音,凑近信长,“我还派人暗中联络了毛利家水军中几个不得志的将领。告诉他们,此战之后,株式会社将重组西国水路,需要一批‘有经验的本地管理者’。谁的船在战斗中‘损失’得恰到好处,谁就能在战后得到一个收入丰厚的职位。”
柴田胜家等人听得目瞪口呆。打仗还能这么打?又是送钱,又是算命,又是策反,这哪里是行军布阵,分明是街头混混的阴损招数。
信长却沉默了。他看着藤吉郎,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这只猴子,已经将张伟的那一套学到了骨子里。他不再把敌人看作是武士,而是看作可以收买、可以分化、可以利用的“资源”。
“你的‘利润率’,打算怎么算?”信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藤吉郎立刻像个献宝的商人,搓着手说道:“主公英明!此战,我们的目标,不是全歼毛利水c,那是强盗的干法,成本太高。我们的目标,是以最小的代价,摧毁其作战意志,并将其残余力量,完整地‘收购’过来!”
“此战预计消耗链弹五百发,火药三千斤,折合白银八千两。葡萄牙舰队租赁及‘风险补偿金’一万两。我军伤亡抚恤,预估三千两。总成本,预计在两万一千两白银左右。”
“而收益呢?一旦我们控制了濑户内海的航道,光是向来往商船收取的‘航道安全维护费’,一年就不下五万两!更不用说,我们可以接收毛利家残存的船只和熟练水手,这些都是‘优质资产’!这场仗,只要打赢,我们第一年就能实现超过百分之百的利润率!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主公!”
藤吉郎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天守阁内的空气,仿佛都沾染上了铜钱的味道。
信长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犹豫都已消失不见。
“去吧,猴子。”他挥了挥手,“让整个日本都看看,我织田家的刀,不仅能砍人,还能赚钱。”
“遵命!”
藤吉郎躬身退出。当他走出天守阁,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安土城的万家灯火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充斥胸膛。
川中岛是龙与虎的棋盘,那是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的舞台。
而这片名为濑户内海的广阔水域,将是他木下藤吉郎一个人的舞台!他要在这里,为那位远在京都的经略大人,为自己的主公织田信长,也为他自己,上演一出最精彩的“盈利大戏”。
数日后,织田家的舰队,打着木瓜纹的旗帜,在三艘高大如城堡的葡萄牙卡拉克帆船的“护航”下,浩浩荡荡地驶向了安艺国。
船队最前方的一艘安宅船上,木下藤吉郎迎着海风,眯起了眼睛。
海图上,严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