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羽柴秀吉,送走了那艘“官船”,站在码头上,心里头那叫一个七上八下。他问黑田官兵卫,说今天会不会有风暴。官兵卫答得妙,风暴不在天上,在人心。
这话一点儿不假。
人心里的风暴,那可是比老天爷的脾气厉害多了。老天爷刮风下雨,好歹有个云彩给你提个醒儿。人心里的风,说来就来,无影无踪,刮起来能要人命。
此刻,这要命的风,就在那艘驶向茫茫大海的船上,悄悄地酝酿。
船,是好船。堺港最好的福船,挂着大明的旗,里头的人却各怀鬼胎。这出戏的草台班子,算是齐活了。
主角,是两个。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躺着的是大明御史李乘风。自打在安土城天守阁让夸乌特莫克几句话给问得口喷鲜血,这位李大人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一直没缓过劲儿来。随行的郎中用了多少好药,愣是叫不醒。说来也怪,人明明有气儿,脉象也还稳,可就是不睁眼。郎中私下里嘀咕,说这是心病,心里的那根弦儿,断了。
坐着的,自然是阿兹特克末代皇帝,夸乌特莫克。
他被安置在李御史隔壁的船舱,比之前那镀金的牢笼宽敞不少。手脚上的银镣铐换成了普通的铁链,长长的,一头锁在舱壁上,另一头连着他的脚踝。只要他不动,那链子就安安静静地盘在地上,像一条冬眠的蛇。
他确实也不动。
从上船开始,他就坐在那儿,背靠着舱壁,眼睛瞅着那扇小小的舷窗。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蓝。有时候是深蓝,有时候是浅蓝,有时候被落日染成金红。
他一看,就是一天。
给他送饭的,是一个叫石田三成的年轻人,藤吉郎的侍童,办事机灵,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每天三顿,一个食盒,两菜一汤,一碗白米饭。不丰盛,但干净。
夸乌特莫克不吃,也不喝。
第一天,饭菜原封不动。
第二天,还是原封不动。
到了第三天,石田三成端着食盒进来,看见昨天送来的饭菜依旧摆在那儿,他没说话,默默地把冷掉的饭菜收走,又把新的摆上。临走前,他忽然用生硬的纳瓦特尔语说了一句。
这句纳瓦特尔语,是安东尼奥教他的。
“你的族人,在等你。”
夸乌特莫克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一直望着窗外的眼睛,终于垂了下来,落在了面前的食盒上。
他伸出手,拿起了筷子。
那双手,曾经戴着象征太阳神权柄的金戒,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为之赴死。如今,这双手上满是伤痕和老茧,拿起一双小小的竹筷,却有些颤抖。
他夹起一粒米,放进嘴里。
米饭是凉的,也是硬的。可他慢慢地嚼着,一下,一下,再一下。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
他想起了藤吉郎。那个猴子一样的男人,在他耳边许下的那个“交易”。
“让你,像一个真正的雄鹰武士那样,选择自己的死亡。”
死亡?
他当然想死。从特诺奇蒂特兰城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可藤吉郎又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的族人……”
“我尽力。”
“尽力”,这两个字,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和佐渡岛上那些还在矿坑里挣扎的同胞,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他如果死了,谁来盯着藤吉郎?谁来确认那个猴子会不会信守这句轻飘飘的“尽力”?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么轻易地死在自己手里。
他得活着,活到亲眼看见族人们的命运有了着落。哪怕是多活一天,多看一眼。
所以,他要吃饭。
石田三成在门外,透过门缝,看到夸乌特莫克开始吃饭,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转身离去。主公交代的任务,成了。一个想活下去的人,远比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好控制得多。
船舱的另一头,是这出戏的导演和一众龙套。
导演,是蜂须贺正胜。藤吉郎手下最得力的家臣,长着一张憨厚老实的脸,一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看着跟乡下的土财主没什么两样。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土财主的心,比墨还黑,手段比毒蛇还狠。
藤吉郎的命令很简单:让船上所有不该活的人,都“葬身鱼腹”,做得要像一场天灾。
蜂须贺正胜领了命,带了一队心腹,扮作普通水手,混在船上。
此刻,他正和几个头目,围着一张海图,低声商议。
“大人,按照海路,再过两天,就到‘鬼见愁’那片海域了。”一个独眼龙水手头子指着海图上的一个位置,“那地方暗礁多,风浪大,一年到头,没几天安生日子。咱们只要在那儿把船底凿穿几个洞,再放一把火,保管神仙来了也查不出岔子。”
蜂须贺正胜捻着自己下巴上那撮山羊胡,点了点头。
“李御史那边怎么样了?”
“还躺着呢。跟个活死人一样。”另一个头目嘿嘿一笑,“省事儿了。到时候直接连人带铺盖卷,一块儿扔海里喂王八。”
“那个南蛮王呢?”
“开始吃饭了。”独眼龙撇了撇嘴,“求生欲还挺强。不过没用,上了咱们这条船,阎王爷都得给他让座。”
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蜂须贺正胜却没笑。他总觉得这事儿,太顺了。李御史昏迷不醒,夸乌特莫克束手待毙,一切都按照他们写好的剧本在走。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不踏实。
这感觉,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那种诡异的平静。
“都打起精神来。”他沉声道,“戏台子是搭好了,可别等到开锣唱戏的时候,自己先从台子上栽下来。今晚开始,轮班看好那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南蛮王,他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主公的刀,可就奔着咱们的脖子来了。”
“是!”
众人散去,船舱里又恢复了安静。
蜂须贺正胜独自一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好茶,藤吉郎特意给他备下的。可他喝在嘴里,却品出了一股子苦涩的腥味。
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想起了主公藤吉郎临行前说的话。
“正胜啊,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咱们这次玩的是水上的活儿,千万别让这水,把咱们自己给淹了。”
能淹死人的,是海水吗?
不。
蜂须贺正胜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能淹死人的,从来都不是海水。
是人心。
夜深了。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像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了,除了巡夜的守卫,和两个睡不着的人。
夸乌特莫克依旧坐在原地,铁链随着船身的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看窗外,而是闭着眼睛,像是在倾听。
倾听这艘船的呼吸,倾听海风的私语,倾听那些隐藏在黑暗中,带着杀意的脚步声。
他在等待。
等待那场为他准备的“风暴”。
而另一间船舱里,那个所有人都以为还在昏迷的李御史,李乘风,他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倨傲和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清醒和冷冽。
他没忘。
安土城天守阁上,那个亡国之君血泪交织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他的灵魂上。
“当哥伦布的白帆遮蔽了我们蔚蓝的天空,当科尔特斯的火枪对准了我们人民的胸膛,当我的帝国在血与火中哀嚎,当我的神庙被推倒,我的人民被屠杀、被奴役……天朝的‘正义’,又在哪里?!”
“你们,又在哪里?!”
这几天,他不是昏迷,他是不敢醒。
他怕一睁眼,就要面对那个让他整个世界都崩塌的问题。他一生引以为傲的“王道”、“仁义”、“天下宗主”,在那个亡国之君的质问下,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是个逃兵。
可现在,他不想逃了。
他慢慢地坐起身,胸口依旧隐隐作痛。他掀开被子,赤着脚,走到了门边。
门,从外面锁着。
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能清晰地听到隔壁船舱里,传来的,那若有若无的,铁链拖动的声音。
叮……当……
一下,一下。
仿佛不是锁链,而是一记记敲在他心头的警钟。
李乘风深吸一口气,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敲响了面前的这扇门。
“咚,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夜里,却传出了很远。
巡夜的守卫听到了,蜂须贺正胜听到了。
隔壁船舱里,那个一直闭着眼睛的夸乌特莫克,也听到了。
他猛地睁开双眼,望向了那堵隔开两个世界的墙壁。
那双死灰般的眸子里,第一次,亮起了一点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