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天下事,怕的不是明刀明枪,怕的是节外生枝。
你这儿排兵布阵,算好了一切,就等着请君入瓮。结果人还没来,你家后院先起火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蜂须贺正胜现在就遇上了这么一桩事。
他这边正琢磨着怎么让这艘船沉得自然点,沉得艺术点,那边,本该躺尸到剧终的李御史,他醒了。
不但醒了,还敲门。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不轻不重,敲在蜂须贺正胜的心尖上,跟三记闷锤似的。
他手里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冲着闻声赶来的独眼龙吼道。
独眼龙也是一脸懵:“大人,我……我也不知道啊!那李大人不是说心病犯了,醒不了吗?”
“放屁!醒不了他会敲门?会梦游啊?”蜂须贺正胜一脚踹过去,“还不快去看看!”
几个武士提着刀,猫着腰,悄悄摸到李乘风的舱门外。从门缝里往里一瞅,好家伙,那位李大人正衣衫整齐地站在门后,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跟猫似的。
这下可好,主角还没死,观众先醒了。这戏还怎么往下唱?
蜂须贺正胜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发凉。
藤吉郎的计划,环环相扣,最关键的一环,就是李御史必须“昏迷不醒”。一个昏迷的人,死于海难,合情合理。一个清醒的人,死于海难,那就有嘴也说不清了。大明朝廷就算再好糊弄,也不会相信这么巧的事。
现在怎么办?
杀,还是不杀?
杀了,就是谋害朝廷命官,罪名坐实。不杀,等他见了夸乌特莫克,两个人一对质,把佐渡岛那点破事一抖落,织田家和株式会社就等着天朝水师上门问罪吧。
蜂须贺正胜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他看着那扇紧闭的舱门,第一次感觉到了棘手。
这已经不是一道选择题了,这是一道送命题。
舱门内,李乘风也在等。
他不知道门外有多少人,有多少把刀正对着他。他只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那个亡国之君的质问,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骨头里。他想拔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亲眼去看看,亲耳去听听,那个质问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他继续敲门。
“咚,咚,咚。”
这次,他加重了力道。
“开门。”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要见夸乌特莫克。”
门外,蜂须贺正胜的脸都绿了。
“大人,不能让他见啊!”独眼龙急了,“这两人要是凑一块儿,准没好事!”
蜂须贺正胜何尝不知道。可人家是御史,是天使。你把他关着,不让他见人,这本身就是大罪。
“让他见。”蜂须贺正胜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我倒要看看,他想玩什么花样。去,把安东尼奥也叫来。”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既然戏没法按原计划演了,那就干脆换个剧本。让李御史见夸乌特莫克,可以。但见的,必须是他们安排好的场面。说的,也必须是他们想让李御史听的话。
安东尼奥这个翻译,就是关键。
只要管住他的嘴,夸乌特莫克就算说破了天,传到李御史耳朵里,也得变成另一番意思。
“开门。”蜂须贺正胜挥了挥手。
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李乘风看着门外几个手按刀柄、神色不善的武士,面无表情。
“带我去见他。”
蜂须贺正胜堆起一张笑脸,迎了上去,用蹩脚的汉话说道:“李大人,您可算醒了!小的们都担心坏了。您要见那位南蛮王,好说,好说。只是夜深露重,您大病初愈,还是……”
“带路。”李乘风根本不理会他的客套,直接打断。
蜂须贺正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冲着独眼龙使了个眼色,独眼龙心领神会,立刻去提安东尼奥。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夸乌特莫克的舱门外。
被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安东尼奥,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当他看到李乘风时,整个人都清醒了。这位御史大人在安土城的“壮举”,他可是亲眼所见。
“安东尼奥,”蜂须贺正胜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葡萄牙语警告道,“一会儿进去,该怎么说,不该怎么说,你心里要有数。要是说错一个字……”
他没往下说,只是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安东尼奥的脸瞬间白了,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他只是个想发财的小翻译,可不想把小命丢在这儿。
舱门打开。
夸乌特莫克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已经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李乘风的身上。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一个,是来自天朝上国的儒家士大夫,半生信仰崩塌,只剩下一片废墟。
一个,是来自新大陆的末代帝王,家国沦丧,尊严被碾碎,只剩下一腔死灰。
在这一刻,他们仿佛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李乘风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醒了。”夸乌特莫克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很平静,通过安东尼奥的翻译,传到李乘风的耳朵里。
安东尼奥在翻译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蜂须贺正胜,见他面无表情,才稍稍放了心。
“我想知道真相。”李乘风说。
“真相?”夸乌特莫克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真相就是,你和你的国家,被一群猴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安东尼奥听到这话,吓得差点跪下。这话要是照实翻译,他今天就得去喂鱼。
他脑子飞速旋转,嘴里的话已经变了味儿:“陛下说……他说,真相就是,能再次见到天使大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之前言语冒犯,都是因为思念故土,神志不清,还望大人海涵。”
李乘风皱起了眉头。
他看着夸乌特莫克,对方的表情,和他听到的翻译,完全对不上。夸乌特莫克脸上明明是毫不掩饰的讥讽,怎么到了翻译嘴里,就成了悔过和示好?
他不是傻子。
他立刻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让他,”李乘风指着安东尼奥,对蜂须贺正胜说道,“离远一点。你,过来。”他又指向了夸乌特莫克。
蜂须贺正胜一愣。
李乘风走到夸乌特莫克面前,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下。
“我们不需要翻译。”李乘风看着夸乌特莫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语言会骗人,但眼睛不会。你告诉我,你们的神,是什么样的?”
他说的是汉话。
夸乌特莫克听不懂。
但他看着李乘风的眼睛,看着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地,用纳瓦特尔语,开始吟唱。那是一种古老、苍凉的调子,像从遥远时空传来的风。他没有说神,他在说太阳。
他说,他的族人,是太阳的子民。
他说,太阳每天升起,都需要祭品,需要最勇猛的战士的心,来换取光明。
他说,他的帝国,就是为了守护太阳而存在。
李乘风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他能听出那歌声里的悲怆、荣耀,以及……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近乎残酷的虔诚。
这和他所理解的“神”,完全不同。
儒家讲“敬鬼神而远之”,讲“天人合一”。而眼前的这个人,他的信仰,是建立在鲜血和牺牲之上的。
“西班牙人……”李乘风又说出了一个词。
夸乌特莫克的歌声戛然而止。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然后猛地向外一划。一个简单粗暴的动作。
开膛破肚。
然后,他又指向自己的嘴,做出一个贪婪吞吃的动作。
李乘风看懂了。
西班牙人,像饥饿的野兽,撕开了他们的胸膛,吞噬了他们的一切。
蜂须贺正胜和安东尼奥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他们没想到,这两个语言不通的人,竟然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开始了交流。
而且,看李御史那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他显然已经“看”懂了许多不该懂的东西。
“大人,夜深了,御史大人该休息了。”蜂须贺正胜硬着头皮上前,想要打断他们。
“滚开!”李乘风头也不回地呵斥道。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继续“听”下去。
夸乌特莫克看着焦急的蜂须贺正胜,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李乘风。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一丝疯狂。
他猛地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他走到李乘风面前,蹲下身,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开始画画。
他画了一个岛。
岛上,有山,有矿坑。
矿坑里,有无数个小人,在挥舞着锄头。
然后,他指了指那些小人,又指了指自己。
我的族人。
接着,他又画了一群不同服饰的小人,手里拿着鞭子,在抽打那些挖矿的小人。
他指着那些拿鞭子的人,看向了安东尼奥。
西班牙人。
最后,他在岛的最高处,画了一个人,一个穿着和服,手里拿着算盘的人。所有挖出来的东西,都流向了那个人的算盘。
他画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李乘风。
整个船舱,死一般的寂静。
蜂须贺正胜的冷汗,已经把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他画的,是佐渡岛!是那个所谓的“东西方人力资源整合与技能提升培训基地”!
完了。
全完了。
李乘风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那幅画,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终于明白,那天在安土城,夸乌特莫克质问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哀嚎。
那是一场地狱深渊里,传来的,对整个“文明世界”的血泪控诉!
“噗——”
一口鲜血,再次从李乘风的口中喷出,染红了地板上那幅画,染红了那个代表着株式会社的,拿着算盘的小人。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夸乌特莫克看着倒下的李乘风,又看了看惊慌失措的蜂须贺正胜,他缓缓地站起身,退回了墙角。
他知道,这场戏,已经唱不下去了。
接下来,该轮到刀子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