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开得十分簇拥的樱花花瓣之间,暖融融地洒在街道上。
梅戴选择了一家临街家庭餐厅外的露天座位,点了一份摆盘精致的奶油水果松饼和一杯热牛奶。
他并没有坐在遮阳伞下,特意选了个能完全沐浴在阳光里的位置,像一株需要光合作用的植物。
梅戴面前的桌面上还摊开着一本看到一半的日文词典,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透过眼皮带来的温暖红光,任由光线在他浅蓝色的发丝上跳跃。
左耳后那片皮肤下的黯蓝色光芒,在阳光下几乎看不真切,只是随着梅戴平稳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这是在放松,也是在“充电”,温和的阳光似乎能稍稍安抚那日强制使用能力后残留的细微不适。
关于那个名为[辛红辣椒]的电流替身,后续从形兆那里得到的信息确实有限得令人沮丧。
形兆的记忆很模糊,他只记得那是个打扮怪异、行踪诡秘、似乎极其偏爱封闭环境的人。
形兆用“箭”制造替身使者时,更像是在进行一种冷酷的筛选实验的实验员一样,根本不会与目标交流,基本上双方连名字都互不知道。
然而,这个人却清晰地知道“虹村形兆”这个名字,甚至对他的藏身之处了如指掌,这才有了那天的精准袭击和抢夺。
这种信息上的不对称让形兆深感不安,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仍在对方的追杀名单上。
伤势痊愈后,形兆便带着依旧痴傻但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的父亲悄然离开了,他在和梅戴讨论后决定一边躲避可能的追击,一边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过往的罪孽,踏上了充满不确定性的赎罪之路。
而亿泰,则如他所说,真的转学来到了葡萄丘高中。
虽然没能和仗助分到同一个班级,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迅速形成的友谊。
于是每天放学回家路上那个熟悉的两人行,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热闹的三人组。
杜王町就像是又恢复了慢节奏的宁静。
就在梅戴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适,用叉子从完整的松饼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时,一阵熟悉的、充满活力的喧闹声由远及近。
“啊!是德拉梅尔先生!”仗助先发现了就隔得老远喊他,声音里带着惊喜。
梅戴闻声抬起头,恰好看到他们三个——仗助、康一和亿泰——正从街道对面走过来。三个身高体型各异的少年并排走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有趣的一幕发生了。
几乎是在看到梅戴的瞬间,走在前面的仗助率先扬起笑容,很是自然地抬起手,朝着梅戴的方向挥了挥:“先生下午好啊!”
紧接着,稍微靠后半步的康一也下意识地、带着点腼腆地跟着举起了手,幅度小了些,但也清晰地打了个招呼:“下午好,德拉梅尔先生。”
最后,走在最边上、身材最高大的亿泰,看到前面两个同伴都挥手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怕被落下一样,也慌忙地抬起了手臂,朝着梅戴努力地晃了晃:“哟,德拉梅尔先生下午好哦——”
三个人,动作连贯,依次抬手,间隔不过一秒,像是在进行某种排练好的、略显滑稽的仪式,又像是三只排好队、依次探出头来的企鹅。
梅戴看着这整齐划一又充满青春傻气的招呼方式,不由得失笑。
他深蓝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弯成了好看的弧度,梅戴放下手中的叉子,朝着马路对面的三个少年,温和地笑了笑,也抬起手,对他们轻轻挥了挥,算作回应。
看到梅戴笑着挥手回应,三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那就过去打个招呼吧”的默契表情。
他们绕过街道,来到了餐厅的露天区域。
“好巧哦,您在这里享受下午茶吗?”仗助率先开口,拉开梅戴对面的椅子,很自然地直接坐了下来,眼睛亮晶晶地瞄了一眼桌上那盘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奶油松饼。
“您在看什么书呢?”康一坐在了仗助旁边,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梅戴手边的书。
亿泰显得有些拘谨,他高大的身材坐在小巧的藤编椅上有点委屈,但他还是努力学着康一的样子,瓮声瓮气地说:“打扰啦。”
梅戴看着眼前这三张朝气蓬勃的脸,心情愈发愉悦。
“只是在打发时间,顺便让身体补充一些阳光。”梅戴将手中的书签夹好,合上那本厚重的词典推到一旁,微笑着回应,他注意到少年盯着甜点那毫不掩饰的眼神,于是继续说道,“这里的松饼确实不错,要尝尝吗,仗助君?”
不过没等仗助反应,梅戴又抬手示意了一下服务员:“麻烦再拿三份餐具,以及……今天的特色甜品菜单,谢谢。”
“可以吗?那我不客气啦!”仗助立刻眉开眼笑,拿起了服务员放在桌上的干净小叉子,直接挖了一角裹满奶油和草莓的松饼,满足地送进嘴里。
康一的目光落在梅戴手边那本厚重的日语词典上,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带着些许诧异脱口而出:“啊!说起来……德拉梅尔先生,您是外国人来着。”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梅戴那与众不同的发色和过于立体的五官。
梅戴正准备将服务员新拿来的菜单递给少年们,闻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我是法国人……日语是来到杜王町后学习的,是仗助教给我的。”
康一细细地听着梅戴带着柔和韵律感的日语,他说话时语速平缓,用词清晰标准,日常交流几乎听不出障碍,但若仔细品味的话,还是能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母语者的节奏感。
他有点好奇,于是继续问道:“那您除了法语和日语,还会什么语言呢?”
梅戴微微低头想了一下,眼睛轻轻转了转,然后有些模糊地开口:“法语、意大利语、英语、西班牙语……虽然希腊语略有涉猎但若说精通倒也谈不上,差不多这些。”
然后康一和亿泰两个人的下巴在仗助一脸得意的表情下都快掉地上了。
“怎么样,德拉梅尔先生厉害吧!而且现在真的完——全听不出来您是法国人啦。”仗助又插了一块松饼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道,“先生的日语也说得超好的。”
“谢谢你的夸奖,仗助。”梅戴温和地道谢,将菜单推到桌子中央,“看看想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真的吗?这也太棒了。”仗助立刻欢呼一声,毫不客气地拿起菜单,拉过康一、亿泰凑在一起翻看起来,然后他很快指着一款图片看起来无比华丽的冰淇淋甜品决定了,“那我要这个,巧克力香蕉狂想曲芭菲。”
“我就要一份普通的香草冰淇淋球好了。”康一搓了搓下巴,然后选了个“保守”一点的甜品。
轮到亿泰时,他对着菜单上那些花哨的名字和图片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手指在菜单上划拉了半天,最后憨憨地指了指仗助选的那一款:“那、那我就跟仗助一样好了?”
梅戴看着亿泰还有点懵懂的样子,不由得莞尔,他耐心地确认了三人的选择,抬手招来服务员报出了菜品。
点完餐后,他将目光转向亿泰,语气温和地询问道:“亿泰,转学过来也有几天了,在葡萄丘高中还适应吗?课程和同学相处方面,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亿泰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实话实说,脸上露出一点苦恼:“还、还行吧!老师们都挺好的。就是……就是上课有时候有点听不懂啦。”
“喂喂,亿泰,你上课根本就是在睡觉吧……”仗助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梅戴只吃了一口的松饼,然后毫不留情地戳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引得亿泰哇哇大叫。
“我才没有一直睡呢!”
“明明就有!上次数学课口水都流到课本上了啊。”
“那是意外——”
看着仗助和亿泰开始互相你一拳我一肘地闹,康一在一旁无奈又好笑地劝着“你们别闹了”,梅戴眼中笑意更深。
他能感觉到亿泰正在逐渐融入这个新的环境,虽然有点磕磕绊绊的,但两个朋友的存在无疑给了他很大的支持。
当然,在形兆不在的时间里,梅戴也会稍微关注一下这孩子的,毕竟亿泰现在没什么钱,还只能住在那个被查封的房子里。
这时服务员很快将三人点的甜品送了上来。
仗助那份“巧克力香蕉狂想曲芭菲”果然如菜单图片般华丽,高高的玻璃杯里堆满了巧克力冰淇淋、新鲜香蕉片、奶油旋涡和彩色的糖粒,引得他欢呼一声,立刻埋头苦干。
康一的香草冰淇淋球显得朴素但清爽,他小口小口地品尝着。
亿泰学着仗助的样子,对着自己那杯同样华丽的芭菲发起“进攻”,吃得津津有味,消灭芭菲的速度竟和仗助有的一比。
梅戴则慢慢喝着杯中剩余的热牛奶,看着三个少年专注于享用甜点的模样,垂着眸子继续享受杜王町下午温暖的阳光。
很快,仗助就以风卷残云之势率先解决掉了自己那份庞大的芭菲。
他意犹未尽地放下长柄勺子,却又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了,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勺柄,开始在已经空荡荡的玻璃碗底部“叮叮当当”地戳来戳去,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像平时那样直接看向梅戴。
梅戴捕捉到了他这副与往常不同的、带着点心事的模样。
他放下牛奶杯,声音温和地开口问道:“怎么了,仗助?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或者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讲吗?”
被梅戴这么一问,仗助像是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差点脱手。
他有些慌乱地抬起眼,视线快速地在梅戴脸上扫过,又立刻像受惊的鸟儿般躲闪开,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碗。
他的脸颊似乎微微泛红,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几声极其含糊、如同蚊蚋般的咕哝:“那个……就是……嗯……其实……”
那声音太小,连坐在他旁边的康一和亿泰都只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不由得疑惑地看向他。
“仗助,你嘀咕什么呢?”康一问道。
“对啊,仗助,你声音大点嘛。”亿泰也凑近了些。
仗助被同伴追问,显得更加窘迫,他抓了抓自己后脑勺,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没能顺畅地把话说出来,只是闷闷地摇了摇头,把脸埋得更低了。
梅戴看着仗助这副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模样,心中的好奇更浓了。
不过他并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沉静的深蓝色眼眸温和地注视着对方,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牛奶杯壁。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种危险的事啦!”仗助似乎从梅戴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急忙摆手澄清,但脸上的红晕反而更深了。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快得让藤椅都发出了“嘎吱”一声抗议。
“总、总之,德拉梅尔先生,您现在有空吗?我们……我们能不能先回家?到家门口我再跟您说。”他语速飞快,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原地踏步,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出发的样子,活像一只被拴着绳、急切想拉着主人往家跑,却因为主人稳当坐在原地而只能焦躁转圈的小狗。
梅戴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几乎要笑出声,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只是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了些。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还剩小半杯牛奶的杯子,有些恶作剧似的朝着仗助轻轻晃了晃:“我的牛奶还没有喝完哦,仗助。而且就算再着急,应该也不用差这几分钟吧?”
“可是……!”仗助急得抓耳挠腮,那精心打理的飞机头似乎都因为主人的焦躁而耷拉了几分。
就在这时,旁边的康一看着仗助这副罕见扭捏的姿态,像是忽然灵光一闪,拖长了音调“啊——”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怪不得你今天在校门口的时候,拒绝了那么多的女……”
“康一!!不许说!”康一的话还没说完,仗助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扑了过去,一把捂住了康一的嘴,把剩下的关键词全都堵了回去。
康一被捂得发出“呜呜”的声音,挥着手徒劳地反抗着。
“诶?校门口?拒绝什么?”亿泰眨巴着眼睛,嘴里还含着一口芭菲,完全在状态之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都是纯然的困惑。
“没、没什么!康一你闭嘴!”仗助面红耳赤地低吼,手臂死死箍着康一。
然而,仗助显然低估了康一“泄密”的决心。
他刚一稍微松了点力道,康一就抓住机会,从缝隙里艰难地往外蹦字:“……邀请——”
仗助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又用力捂住。
“……樱花——”
“哇啊啊啊你别说了!”
“……大会——”
康一顽强地、断断续续地,最终还是把关键信息挤了出来。
空气瞬间安静了。
亿泰张大了嘴巴,冰淇淋勺子“哐当”一声掉回杯子里。
梅戴端着牛奶杯的手顿在半空,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仗助整个人都僵住了,捂住康一的手无力地滑落,脸上红得几乎要冒烟。
他像是认命般,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破罐子破摔似的,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飞快地、含糊地对梅戴说道:“就、就是……明天学校附近公园有樱花大会……那个……先生……您、您要不要……一起去?”
说完,他立刻低下头,不敢看梅戴的眼睛,仿佛刚才发出的不是邀请,而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告白似的,但从现在的氛围上来说也差不离了。
梅戴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发出一个简单邀请而羞窘得快要冒烟的少年,再看看旁边终于挣脱束缚、大口喘气却带着点“完成任务”般得意的康一,以及仍然一脸懵懂但似乎明白了什么的亿泰,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温和而悦耳,如同春风拂过平静的水面。
他放下终于空了的牛奶杯,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然后看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仗助,眼中带着清晰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的事啊。”梅戴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了然,“听起来很有趣。好啊,如果明天天气依旧这么好的话,我很乐意一起去的。”
他带着笑意的应允仿佛一道特赦令,让仗助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
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虽然还残留着红晕,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甚至比平时更亮几分。
“真是太great了啊。”仗助几乎要跳起来,之前的扭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兴奋,“明天下午开始公园里就会有很多摊位,吃的玩的都有!我知道哪家的苹果糖最甜,哪家的炒面分量最足——”
看着仗助瞬间恢复活力、开始如数家珍的样子,梅戴眼角的笑意更深。
他注意到康一正偷偷对自己比了个“搞定”的手势,而亿泰虽然还没完全理清头绪,但也跟着傻乐起来。
“听起来很值得期待。”梅戴朝着康一轻轻眨眨眼后温和地回应,随即又略带调侃地补充道,“所以,现在可以安心地让我结账,然后不用那么着急地‘回家门口再说’了吧?”
仗助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梅戴招手叫来服务员结账。
在等待找零的间隙,他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投向街道对面熙熙攘攘的人流,深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刚才那一瞬间,当仗助发出邀请时,他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的“声音”。
可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投入静水的一粒小石子,涟漪尚未荡开就已消失,只留下一点难以捕捉的余韵。
是错觉吗?还是……
“德拉梅尔先生,走啦!”仗助元气满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梅戴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从容,他站起身,将词典拿在手中,对三位少年点了点头:“嗯,我们走吧。”
四人一同离开餐厅,沿着洒满阳光的街道缓步而行。
仗助和亿泰在前面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明天樱花大会要玩什么、吃什么,康一则稍微落后半步,走在梅戴身边。
“那个……德拉梅尔先生,刚才会不会给您添麻烦了?”康一稍微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歉意说道,“仗助他其实从今天早上就开始紧张了,在校门口有好几个……呃,女孩子邀请他明天一起去,他都拒绝了,就说已经和人约好了。我猜他是一直在纠结怎么跟您开口所以才……”
梅戴闻言,有些了然地轻轻“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少年别扭的邀请背后,还藏着这样青春期的烦恼和一份笨拙的重视。
他看向康一,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完全没有麻烦。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康一。我很高兴。”
梅戴的目光再次掠过前方仗助活力四射的背影,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浅蓝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等到最后和仗助互相道别后,梅戴独自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去,周围的喧嚣渐渐沉淀,他的思绪却并未完全平静。
那转瞬即逝的不协调感,如同一个微小的毛刺一样。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左耳后方,皮肤下的光芒依旧呈现平和的黯蓝色,没有任何异常波动。
“是最近神经太紧绷了吗……”梅戴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