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音班的破败驻地,死寂如坟。朔风卷过空荡的戏台,在朽木缝隙间发出尖利的呜咽,更衬得那点从唯一尚存窗棂透出的昏黄烛火,微弱如鬼瞳。白日里泼洒在台板上的冰水早已冻成一层污浊的薄冰,在烛火映照下,幽幽地反着光,像一块巨大的、丑陋的伤疤。
小蝶裹着单薄的旧棉袄,蜷缩在后台角落里一条冰冷的条凳上。赵府的暖阁熏香、觥筹交错、红烛高照,此刻回想起来,遥远得如同隔世幻梦,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劫后余生的虚脱。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那深入骨髓的后怕仍未散去。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条凳边缘的毛刺,留下浅浅的白痕。
柳含烟背对着她,立在妆台那面剥蚀的水银镜前。玄铁面具被取下,随意搁在斑驳的桌面上。镜中映出的,是半张被烛火拉长扭曲的侧影——下颌处,那道深刻如沟壑、皮肉翻卷扭曲的疤痕,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正无声地吸吮着残存的生命力。她枯瘦的手指正抚摸着那道疤,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件与己无关的古物。烛光跳跃,在她深陷的眼窝和疤痕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几分厉鬼般的森然。
“说。”嘶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如同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在死寂中炸开,惊得小蝶浑身一颤。
柳含烟并未回头,依旧对着镜中那半张可怖的脸,语气冰冷得像淬过毒的针:“赵世铭,他如何?”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砸在小蝶心头。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他……他初时,似不在意,与旁人说笑。待我唱起“皂罗袍”,尤其……尤其抬眼望向他时……”
柳含烟抚摸着疤痕的手指猛地一顿!镜中那双深陷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灼人的精光,死死钉在镜面,仿佛要穿透虚影,看到当时赵世铭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他……他脸色变了!白得吓人!端着茶碗的手,抖得厉害!后来……后来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他……他竟失手打翻了茶碗,烫了自己,还……还失声叫了一句‘这身段……不可能!’……”小蝶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淹没在风声中,却清晰地勾勒出赵世铭失魂落魄的模样。
“哼!”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柳含烟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蛇在冰面上游走。镜中那双眼睛,燃烧着地狱之火,“不可能?他以为一把毒药,几道刀口,就能将旧债一笔勾销?就能将柳含烟彻底抹去?!”她猛地转过身!
昏黄的烛光瞬间照亮了她的整张脸!那不仅是半张脸的疤痕,另半边虽无狰狞刀口,却也因肌肉扭曲和长年怨毒侵蚀,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僵硬与枯槁。一双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此刻却亮得惊人,燃烧着淬毒的火焰,直直刺向小蝶!
“他怕了!他骨头缝里都在怕!”柳含烟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他怕的不是你!是你身上柳含烟的影子!是他自己手上洗不干净的血!是他夜夜不敢合眼、怕鬼敲门的亏心!”她枯瘦的手猛地指向小蝶,指尖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你看见了吗?!他眼里的恐惧?像不像当年秦淮河边,我看着他迎亲红轿走远时的绝望?!”
小蝶被她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与此刻的疯狂震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棉袄。
“我……我看见了……”她艰难地点头,声音细若游丝,“还有……还有赵夫人……”
“赵夫人?”柳含烟眼中疯狂的火苗微微一滞,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寒,“那个尚书家的千金?她如何?”
“她……她看我时,那眼神……”小蝶努力回忆着,脸上露出混杂着屈辱与恐惧的神情,“像……像在看一件肮脏的、碍眼的物件。冰冷,厌恶……还带着……带着刀子似的刻薄。好像我多在她府上待一刻,都是玷污了她家的地砖……”她想起赵夫人那居高临下的、如同审视蝼蚁般的目光,想起那无声的轻蔑,身体又是一阵发冷。
“刻薄?厌恶?”柳含烟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缓缓咧开一个极其扭曲的、毫无笑意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在烛光下如同厉鬼。“好!好得很!她越刻薄,越厌恶你,就越证明她心虚!证明她知道自己那侍郎夫人的位置,是用什么肮脏手段、踩着谁的尸骨爬上去的!”她的声音陡然转为凄厉,如同夜枭啼血,“她享受着用我柳含烟的血肉换来的荣华富贵!她才是最大的帮凶!”
“帮凶”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含烟的记忆深处!
眼前简陋破败的后台瞬间崩塌、扭曲、旋转……取而代之的,是金陵画舫那间精致却冰冷的舱房。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那是毒药的气息。
她穿着那身刺目的、象征着背叛与绝望的大红嫁衣,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在冰冷的紫檀木圆凳上。喉咙如同被烈焰焚烧,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视线模糊,泪水与绝望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一个身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不是赵世铭。是一个衣着华贵、面容姣好却眼神冰冷如霜的年轻女子。柳含烟认得她!曾在某次尚书府的堂会上远远见过,吏部尚书的掌上明珠!
“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那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淡漠,如同在评价一件即将丢弃的瓷器。她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轻佻,拂过柳含烟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残留着惊人美丽的脸颊。
“世铭心软,念着旧情,下不了手。”女子收回手,仿佛沾到了什么脏东西,接过身旁婆子递上的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可这京城的路,容不得半点绊脚石,尤其是……你这样的绊脚石。不清不楚,留着终究是祸患。”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剜在柳含烟心头。
“让她……彻底安静。”女子对旁边一个面目阴鸷、手持短刃的汉子淡淡吩咐,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随即,她优雅地转身,绣着金线的裙裾拂过地面,留下一个冰冷而高贵的背影。
“唔——!”柳含烟惊恐地瞪大双眼,徒劳地挣扎!那汉子面无表情,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刀刃,毫无预兆地贴上她光洁的脸颊!没有犹豫,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机械般的冷酷!刀刃狠狠压下,划破皮肉!
剧痛!深入骨髓、撕裂灵魂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喉咙的灼烧感!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疯狂涌下,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在皮肉里移动的轨迹,听到皮肉被割开的细微声响!眼前的一切都被喷溅的鲜血染红!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更破碎、更绝望的“嗬嗬”声!耳边,是那婆子们压抑的抽气声,是那汉子粗重的喘息,还有……还有舱房外隐约传来的、喜庆的锣鼓唢呐声!那是赵世铭迎娶尚书千金的队伍!那欢快的乐声,成了此刻最残忍的伴奏!
“嗬……嗬……” 现实中的柳含烟,喉咙里骤然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而痛苦的抽气声!她枯瘦的身体猛地佝偻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颊,仿佛那冰冷的刀刃还在切割!烛光下,她指缝间露出的疤痕剧烈地扭曲着,如同活物般狰狞可怖!深陷的眼窝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极致痛苦的疯狂光芒!
“师父!”小蝶被柳含烟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反应吓坏了,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
“滚开!”柳含烟猛地直起身,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凄厉的咆哮!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小蝶,那眼神里的疯狂几乎要将人吞噬!“看到了吗?!这!就是赵世铭和他那高贵夫人的‘情’!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如花美眷’!”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脸上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收起你那点廉价的同情和恐惧!”柳含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如同裂帛,“戏子无情!这四个字,是用血写的!赵府里的暖阁香风、金杯玉盏,底下垫着多少白骨?裹着多少血泪?那是吃人的魔窟!你竟还觉得那地方奢靡?!觉得那眼神只是刻薄?!”她一步步逼近小蝶,铁面具般的脸上,疤痕因激动而扭曲跳动,“那是他们的本性!是刻在骨子里的脏!是抹不掉的罪!”
巨大的威压和柳含烟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恨意,将小蝶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方才在赵府感受到的那一丝对富贵的恍惚,瞬间被这血淋淋的真相碾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恐惧与窒息般的沉重。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偏执取代。她不再看小蝶惨白的脸,目光如刀,扫向后台角落里那几块寸许厚的木跷。
“戏比天大!命比纸薄!”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命令,如同寒冰砸落,“想活命?想报仇?就把你那点没用的心思,给我碾碎了,揉进骨头里!踩跷!”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冰冷坚硬、形似三寸金莲的木跷,又指向墙角堆着的一小堆尖锐的碎石子。
“踩着它!走!走到那堆石子上!水袖要稳!眼神要定!每一步,都要走出杜丽娘的情思!走出索命的恨!”柳含烟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练!练到你的骨头记住这痛!练到你的魂,只剩下戏!只剩下恨!”
小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看着那冰冷的木跷,看着那堆尖锐的碎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但她没有退缩。柳含烟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眼中那焚心的恨意、赵世铭失态时的恐惧、赵夫人那刻薄的眼神……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深深刺入她的脑海。恐惧被一种更深的、被强加的绝望与扭曲的坚毅压了下去。
她默默地、一步一步走向角落,脱下脚上单薄的布鞋。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赤裸的双足。她拿起那对沉重的木跷,将颤抖的、冻得发红的脚,艰难地塞进那狭窄而坚硬的凹槽里。足弓被强行扭曲成不自然的弧度,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她咬紧牙关,扶着冰冷的墙壁,颤抖着,试图站稳。
柳含烟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复仇雕像,玄铁面具般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燃烧着地狱之火,死死盯着小蝶每一个痛苦而挣扎的动作。后台昏黄的烛光,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巨大、扭曲、沉默,如同两具被仇恨钉死在时光里的傀儡。
残音班的夜,在无声的酷刑中,沉向更深的黑暗。唯有风,依旧在破败的戏台间呜咽穿行,如同无数枉死的冤魂,在低低地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