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墨,层层叠叠地缠绕在幽谷之间,仿佛天地间被一只无形巨手泼洒了无尽的漆黑汁液。风不起,鸟不鸣,连虫豸的窸窣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片山谷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静得令人心悸。
华瑶伏身于一块嶙峋的青石之后,呼吸轻若游丝。她纤细的手指紧贴地面,感知着远处传来的脚步震动。三十七步外,有五道气息正缓缓逼近,步伐整齐,毫无破绽。
她的混沌灵体已被压制到极致。那些追兵身上佩戴的符咒,泛着暗沉的灰光,像是一层看不见的枷锁,将她体内流转的本源之力牢牢禁锢。
“锁灵散……”她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指尖微微颤抖。这名字她曾在古籍中见过,传说是一种能封印天地元气的奇药,早已失传千年。
可如今,它却真实地出现在这些追兵的符箓之中。
她抬眸望向浓雾深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杀手,而是经过专门训练、配备特制法器的猎修者。他们的目标明确——活捉她,或者彻底抹除她的存在。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衣襟上,无声无息。
她不能死在这里。
师门的命运,还系于她一人之身。
脑海中浮现出师父临终前那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唯有找到《九渊归藏录》,才能重启山门封印,延续我派道统。”
而此刻,《九渊归藏录》的线索,就在她怀中那枚残破玉简之内。
“哗——”
一声裂帛般的声响划破寂静,一道赤红色的火焰猛然撕开浓雾,直扑左侧两名追兵。火势如龙,瞬间将两人卷入其中,惨叫声戛然而止。
华瑶瞳孔微缩。
“是你?”
赤焰魔君从雾中走出,身形高大,披着一件燃烧着暗火的黑袍。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你中毒了。”华瑶低声道。
“嗯。”他轻笑一声,声音沙哑,“他们在箭上涂了‘蚀神蛊’,专克火系修士。”
华瑶心头一震。蚀神蛊,乃是上古毒方,炼制极难,需以千年寒蟾之心为引,配合七种凶兽精血熬炼而成。这种东西,绝非寻常势力所能拥有。
“他们是谁?”她问。
“不知道。”赤焰魔君靠在一棵树干上,喘息片刻,“但我认得那种符咒……锁灵散的气息,我曾在一处废墟里闻到过。”
“玄冥子?”华瑶脱口而出。
赤焰魔君点头:“他曾是天机阁最年轻的推演师,后来因私自破解‘逆命阵图’被逐出宗门。据说,他研制锁灵散的初衷,是为了镇压一位沉睡的上古邪神。”
“什么邪神?”
“名字已不可考。”他咳嗽两声,鲜血溅在掌心,“但我知道,那东西一旦苏醒,整个东荒都将化为焦土。”
华瑶沉默。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追寻的《九渊归藏录》,或许不仅仅关乎师门存亡,更牵扯到一场足以颠覆天地的大劫。
“你为何救我?”她终于开口。
赤焰魔君望着她,目光深邃:“因为你和他一样……都走在一条不该走的路上。”
“谁?”
“钟七安。”
提到这个名字,华瑶的心猛地一颤。
那个男人,总是沉默地走在前方,背影孤绝如刀锋。他曾说过一句话:“若天道不公,我便斩之。”
她曾以为那是少年意气,如今才明白,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执念。
“他现在在哪?”她低声问。
“试炼空间。”赤焰魔君闭上眼,“第三重考验,名为‘心狱幻境’。能在其中活着走出来的人,不足百分之一。”
华瑶咬住嘴唇。
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传说中,唯有真正无惧内心阴影之人,方可通过。
而钟七安的阴影,太过沉重。
家族覆灭之夜,火光冲天,父母跪在祖祠前自断经脉,只为保他一线生机。那一夜,他躲在地窖中,听着亲人哀嚎至死,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那样的痛,足以摧毁任何人。
“他会出来的。”华瑶喃喃道。
“也许吧。”赤焰魔君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但如果他感应到你有危险……说不定会提前破关。”
“什么意思?”
“你们之间……有种特殊的联系。”他冷笑,“我看得出来,你们的魂魄频率相近,几乎融为一体。这不是偶然。”
华瑶怔住。
她想起数月前,在一次共修时,两人无意间触发了一种古老的共鸣术法。当时钟七安突然睁眼,冷冷说道:“你刚才死了三次。”
她不解。
他说:“在我的感知里,你的气息断了三次,每一次都像是真的陨落。”
那种能力,被称为“危机感应”,极为罕见,通常只存在于命定道侣之间。
“我们不是……”她想否认。
“有些事,不用说出口也成立。”赤焰魔君打断她,“就像我现在明明快要死了,却还是站在这里替你挡刀。”
话音未落,三支乌黑长箭破雾而来,带着腥臭之气,直取二人咽喉。
赤焰魔君怒吼一声,双手结印,体内残存的火焰轰然爆发。他竟以精血为引,强行催动本源之火,将三箭尽数焚毁。
但代价也随之而来——他的右臂瞬间枯萎,皮肤龟裂,露出森森白骨。
“走!”他嘶吼,“别让我白费力气!”
华瑶咬牙,转身欲逃。
可就在此刻,一股强大的禁制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牢牢锁定。五名追兵围成五角之势,手中符咒同时亮起,形成一座小型封印阵法。
“抓住她!”为首的追兵厉喝,“主人要活的!”
华瑶挣扎,却发现连神识都被封锁。她的混沌之力如同被困在冰湖中的鱼,徒劳撞击着坚壁。
赤焰魔君踉跄上前,用仅剩的左臂挡在她身前。
“你们……知道锁灵散真正的用途吗?”他忽然笑了,笑声凄厉,“它不只是为了压制能量……更是为了唤醒那个东西!”
“闭嘴!”追兵首领暴喝。
“哈哈哈……玄冥子啊玄冥子,你以为你能掌控一切?殊不知你自己,才是第一个被污染的人!”
狂笑声中,他的身体开始自燃,火焰由内而外喷发,竟是将自己的生命本源彻底点燃。
“不好!快撤!”有人惊呼。
太迟了。
赤焰魔君的最后一击,是将全部精血凝成一枚火印,狠狠拍入大地。刹那间,整片山谷剧烈震动,岩层崩裂,地火喷涌而出,将追兵尽数吞没。
华瑶被一股热浪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她回头望去,只见赤焰魔君的身影已在烈焰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句低语随风传来:
“去找钟七安……告诉他……锁灵散的背后,藏着‘祂’的眼睛……”
随后,火焰熄灭。
只剩下一具焦黑的躯壳,静静躺在废墟之中。
与此同时,试炼空间深处。
钟七安盘坐于一座古老石台之上,四周光影变幻,幻象纷呈。这是第三重考验的最后一关——直面心魔。
眼前浮现的是那一夜。
火海滔天,祖祠坍塌,母亲抱着年幼的妹妹冲进地窖,却被一道黑影拦住。父亲怒吼着扑上去,却被一剑穿心。
“七安……活下去……”母亲最后的声音,在烈焰中消散。
钟七安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知道这是假的,是幻境,可每一帧画面都像刀子般剜割着他的灵魂。
“我不是当年那个无力的孩子了。”他低语。
话音落下,幻象骤然扭曲。
一道金光自天而降,照在他身上。石台震动,碑文浮现,一行古篆缓缓显现:
【第三重考验,通过。】
他睁开眼,眼神清明如寒潭。
可就在这一刻,石壁忽然泛起涟漪般的波纹,紧接着,一幅画面清晰浮现——
华瑶倒在血泊中,身旁是赤焰魔君焦黑的尸体,浓雾弥漫,杀机四伏。
“不可能!”钟七安猛地起身,一掌拍向石壁,“这是幻觉!”
可那画面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他甚至能听到风声,能感受到华瑶微弱的呼吸频率。
更诡异的是,耳边响起一阵低语,仿佛来自深渊:
“锁灵散……锁的是灵,还是门?”
钟七安浑身一僵。
那声音,既陌生又熟悉,像是从遥远时空传来,又像是藏在他记忆深处。
他闭上眼,尝试运转神识,却发现自己的意识竟与那画面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振。
方位、距离、环境特征……一一涌入脑海。
“东南三百六十里,迷雾幽谷……她还活着。”他喃喃道。
可紧接着,另一股情绪涌上心头——怀疑。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巧合,还是某种陷阱?
玄冥子曾告诫他:“当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时,未必是你觉醒了,而是有东西,正在看你。”
难道说,这石壁显影,并非单纯的危机感应,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在刻意引导他?
他站在原地,内心剧烈挣扎。
去救她,意味着放弃试炼后的完整传承,也可能落入敌人圈套;
不去救她,若是真出了事,他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
转身之际,他袖中一枚玉符悄然碎裂——那是华瑶送给他的护身符,据说蕴含一丝她的本命精血。
如今碎了,说明她确实遭遇生死危机。
钟七安一步踏出,脚下石台轰然崩塌。试炼空间开始瓦解,法则紊乱,虚空裂开一道缝隙。
他毫不犹豫跃入其中。
外界,风雨欲来。
而在那片迷雾山谷的最深处,一块与周围岩石毫无二致的石碑,正缓缓浮现出一行血色铭文:
【第四封印,松动。】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座孤峰之上,玄冥子立于悬崖边缘,手中龟甲裂开一道新痕。
他望着南方,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开始了。”
“你说过不会插手的。”一个冰冷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柳青霜缓步走出阴影,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可眼神却冷如寒冰。
“我只是推演天机。”玄冥子淡淡道,“至于结果如何,从来不由我说了算。”
“但你给了他那枚玉符。”柳青霜逼近一步,“你知道那会激活他们的共鸣。”
玄冥子不语,只是抬头望向苍穹。
乌云翻滚,隐约可见一道裂缝,仿佛天空被人用巨斧劈开。
“锁灵散已经启动。”他低声说,“当第九块碎片归位时,‘祂’就会醒来。”
“那你希望谁赢?”柳青霜问。
玄冥子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希望……没有人赢。”
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远方传来一声龙吟般的长啸。
那是钟七安破空而出的征兆。
他的身影划破云层,周身缠绕着混沌之气,双目如电,直指东南方向。
风卷残云,天地变色。
而在他胸口,一道淡淡的金色纹路悄然浮现——那是只有命定之人,才会觉醒的“心印”。
华瑶曾说,心印现,则道侣合。
但她没说的是,心印也可能是献祭的开端。
因为古老的典籍记载:**“心印双生者,一为引路灯,一为祭品魂。”**
钟七安不知道这些。
他只知道,若再晚一步,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那个总是在雨夜里为他点灯的人。
迷雾仍在蔓延。
山谷底部,华瑶艰难地撑起身子,望向天空。
一道流光正疾驰而来。
“你来了……”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随即咳出一口血。
而在她脚边,赤焰魔君残留的骨灰中,一枚微小的火种仍在跳动,仿佛等待着某个时刻的重生。
石壁上的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得如同耳语:
“钟七安……你准备好成为钥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