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是第七天早上正式拿出来的。
前六天,王蓉的观察和记录都依赖眼睛与笔。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村庄的每一个细节:老人脸上的皱纹,妇女手上的茧子,孩子脏兮兮的笑脸,房屋墙壁上的标语,田埂上深浅不一的脚印。但总觉得缺了什么——这些描述性的文字,无法完全捕捉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默的质感。
于是她决定用相机。不是拍风景照或人物肖像,而是拍痕迹——那些沉默留下的、可见的印记。
第一个拍摄对象是二婶家那台老式缝纫机。
缝纫机摆在堂屋靠窗的位置,是一台蝴蝶牌脚踏缝纫机,黑色铸铁机身,金色的蝴蝶商标已经斑驳。机身上盖着一块碎花布防尘,但布上也落了一层薄灰。王蓉去的时候,二婶正在用这台机器给孙子改裤子。
这机器比我年纪都大。二婶踩着踏板,机器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是你奶奶那辈传下来的。那时候谁家有台缝纫机,可是了不得。
王蓉举起相机,但没有马上按快门。她先观察:
缝纫机的针板上有细密的划痕,是成千上万次穿针引线留下的。压脚已经磨损,金属表面露出底层的铜色。线轴剩下半卷黑色的线,线头还穿在针眼里,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继续。
但她知道,二婶已经很少用这台机器了。现在衣服都买现成的,破了也懒得补,直接扔掉。这台曾经代表了不得的机器,现在更像一个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一个女性需要通过手艺证明价值的时代。
二婶,您用这台机器做过最满意的东西是什么?王蓉问。
二婶停下踩踏板的脚,想了想:最满意……是你春梅姐出嫁时的嫁衣。大红缎子面,我绣了整整一个月,凤凰的眼睛用了金线,太阳一照,闪闪发光。
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看见了那件早已不复存在的嫁衣。春梅穿着嫁衣出门时,村里人都说二婶的手艺真绝。后来……后来就没有了。现在的闺女,都穿店里买的婚纱,白花花的,不好看。
王蓉按下快门。她拍了三张:一张是缝纫机的全景,在昏暗的堂屋里像一个黑色的剪影;一张是针板的特写,那些划痕在镜头下像某种神秘的符文;一张是二婶抚摸机身的手,粗糙的手指与光滑的金属形成对比。
离开二婶家时,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缝纫机——女性手艺的物化。从了不得到落灰,反映商品化对传统技能的挤压。二婶对嫁衣的记忆,是手艺与情感连接的例证。
第二个拍摄对象是村小学那堵墙。
墙是红砖砌的,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用白石灰刷着标语,一层覆盖一层,像地质断层,记录着不同时代的痕迹:
最底层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
上面覆盖着只剩一个号,字体粗大,占满整面墙。
再上面是外出务工注意安全,墨色较新。
而在这些官方标语的缝隙里,有用粉笔、石子甚至指甲刻出的小字。王蓉凑近看:
小花爱小军——大概是哪个早恋的学生写的。
我想去北京——字迹稚嫩,但北京两个字写得格外用力。
还有一行用瓦片划出来的字,位置很低,不蹲下看不见: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这行字让王蓉心里一紧。她蹲下身,仔细看。字迹歪歪扭扭,妈字少了一点,时候写成了时侯。应该是哪个留守儿童写的,也许每天放学路过这里,就用瓦片划一笔,日积月累,刻进了砖缝里。
她举起相机。先拍全景——那面承载着国家话语与个人私语的墙。然后拍特写:每一层标语的叠加,妈字缺失的那一点,瓦片刻痕边缘的粉末。
阳光正好,白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取景框里,那些字迹重叠交错,像一场无声的对话:国家在说只生一个好,孩子在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时代在号召外出务工,个人在低语我想去北京。
第三个拍摄对象是姐姐王玲的婆家院子——她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外拍摄。
院门是铁皮焊的,刷了绿漆,已经斑驳起皮。门楣上贴着褪色的福字,一角被风吹起,像在挣扎着想飞走。透过门缝,能看见院子里晾晒的衣服:男人的工装裤,女人的花布衫,孩子的开裆裤,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晃。
王蓉举起相机,调整焦距。她拍那扇紧闭的门,拍门上锈蚀的锁扣,快门按下。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可当王蓉找遍姐姐的屋里屋外,没见姐姐的影子。听婆家人讲,姐姐早离家出走了,都不知去了哪?
整个下午,她都在村庄里游荡,像幽灵,像侦探,寻找那些失忆的痕迹。
她拍了四奶奶家门口的石磨——已经废弃不用了,但磨盘上还残留着当年磨玉米留下的凹痕。四奶奶说:以前啊,天不亮就要起来推磨,磨一家人的口粮。推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她拍了村口那部公用电话——红色的,塑料壳已经开裂,用胶布缠着。电话旁的墙上,有用粉笔写的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旁边标注着广州张师傅深圳李厂。有几个号码被反复描画过,墨迹叠了一层又一层。
她拍了春梅姐家窗台上的药瓶——春梅去年查出子宫肌瘤,做了手术,但没休息几天就下地干活了。窗台上摆着止痛药、消炎药、还有一瓶已经过期的维生素。疼得受不了才吃一片。春梅说,药贵,能忍就忍。
她甚至拍了土地庙前烧剩的香灰——村里女人遇到难事,会偷偷来这里烧香。香灰堆成小山,风吹过时扬起细灰,落在旁边的杂草上。王蓉问管庙的王奶奶:一般都求啥?王奶奶说:还能求啥?求男人在外平安,求孩子别生病,求自己……少受点罪。
每一处痕迹,都是一句话的替代。缝纫机说:我曾经有价值。墙上的字说:我想念,我想走。药瓶说:我在疼痛中沉默。香灰说:我求助无门,只能信命。
傍晚,王蓉回到自己房间。她把相机连接上笔记本电脑——这是周文借给她的,说田野调查需要及时整理影像资料。
照片一张张在屏幕上显现。黑白模式,对比度高,那些痕迹在去除了色彩干扰后,变得更加锐利,更加触目惊心。
缝纫机针板上的划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墙上的妈字缺失的那一点,像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王蓉一张张看,一张张标注。她给每张照片起名:
《手艺的墓碑》
《墙上的私语》
《门的里外》
《疼痛的证物》
《灰烬中的祈祷》
标注完,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前还是那些画面,在黑暗中浮动、重叠。
她忽然明白了相机对于她的研究的意义:它捕捉的是那些文字无法完全捕捉的、沉默的质感。那些磨损、锈蚀、褪色、划痕、堆叠——这些都是时间的物证,是生命在特定结构中挣扎、消耗、留下印记的物证。
文字可以描述现象,但无法传递那种质感:铁锈的粗糙,划痕的深度,褪色到近乎透明的脆弱,香灰一吹就散的虚无。
而这些质感,恰恰是失语的核心——它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被磨损、被覆盖、被风吹散后的状态。
窗外传来母亲喊她吃饭的声音。王蓉保存好文件,关上电脑。
晚饭时,她比平时更沉默。母亲看了她几眼,没问什么,只是往她碗里多夹了一筷子菜。
吃完饭,王蓉早早回了房间。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在田野笔记本上写下:
今天用相机记录失语的痕迹。发现:沉默不是空无,而是充满物质性——它磨损工具,刻写墙壁,堆积药瓶,化为香灰。
摄影的启示:1. 相机是另一种倾听——倾听物体诉说的历史。2. 黑白摄影剥离色彩干扰,凸显痕迹的时间纹理。3. 取景框是选择的艺术——我选择拍什么,就是选择让什么被看见。
反思:我的拍摄是否也是一种凝视?是否把别人的苦难当成了审美对象?必须警惕。拍摄的目的是理解,不是消费;是共情,不是猎奇。
决定:1. 拍摄前征得同意(今天有些没做到,需改进);2. 拍摄后与被拍摄者分享照片,听她们解读;3. 照片不是终点,是对话的开始。
写完后,她走到窗前。月亮很好,照得院子里一片银白。远处传来狗吠声,断断续续,像在梦中呓语。
她想起今天拍的那些照片。那些磨损的、锈蚀的、褪色的、刻写的、堆积的痕迹,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似乎都在发出微弱的回响。
它们说:我们存在过。我们疼痛过。我们沉默过。但我们存在过。
而她的相机,她的笔,她的研究,就是试图捕捉这些回响,放大这些回响,让它们在沉默的深海里,激起一点点可以被听见的涟漪。
哪怕这涟漪很快就会消失。
但至少,在它存在的瞬间,曾经证明:这片深海,不是死寂的。它充满了声音的痕迹,只是需要有人愿意弯下腰,贴近水面,仔细地、耐心地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