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北京某知名高校报告厅后台)
休息室里茶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无形的紧绷。顾青舟的《共生时代:生命科技伦理与人类未来》新书发布会兼研讨会即将开始,外面大厅已座无虚席,媒体长枪短炮,学界、业界、甚至几位政策研究领域的人士都赫然在列。
沈星澜靠在沙发里,孕肚已十分明显,她轻轻抚摸着,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伸展。她面前摊开一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扉页上是顾青舟有力的题字:“给星澜,及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愿你们所在的时代,共生不是理想,是常识。”
林薇坐在另一侧,她现在是“萤火”的负责人,穿着利落的套装,神情比在合作社时自信了许多,但眉头微锁。“顾老师,”她用的是敬称,“您书里最后那章,‘警惕完美主义与生态独裁’,直接点了好几个国际顶尖实验室和基金会的名,批评他们‘在拯救的名义下,行技术僭越之实’。我收到风声,今天台下有他们资助的学者,准备提问环节发难。”
顾青舟正对着镜子整理衬衫袖口,闻言动作顿了顿,从镜子里看向林薇:“预料之中。如果这本书只说正确的废话,那就没有出版的必要。”他转过身,目光平静,“星火研究院走开源共享的路,动了某些靠技术壁垒获利的奶酪。这本书,就是把我们选择这条路背后的伦理思考,摊开到阳光底下辩论。争论越多越好。”
沈星澜抬起头,微笑道:“青舟昨天还跟我说,他希望这本书最大的价值,不是被奉为标准答案,而是成为一个靶子,吸引所有火力,让大家把问题吵明白。”
林薇苦笑:“道理我懂。但‘萤火’最近在帮南美一个原住民社区对抗某巨头公司的基因库‘合作’项目,对方的法律团队就已经在引用您书中‘技术相对主义’的观点,断章取义,试图证明他们的‘先进技术’介入是符合‘历史潮流’的。思想一旦武器化,很麻烦。”
“那就更需要把真正的逻辑讲透。”顾青舟拿起自己的书,手指划过封面简约的、相互缠绕的藤蔓设计,“我批评的不是技术本身,是技术背后那种‘我即标准,顺昌逆亡’的思维模式。共生时代的科技伦理,核心不是‘能不能’,而是‘谁来决定为谁、以何种代价、达成何种目的’。这个决策过程,必须是多元、透明、可撤回的。”
工作人员探头提醒时间到了。
报告厅内,灯光聚焦。顾青舟站在演讲台后,没有用花哨的ppt,背后大屏只显示着新书封面和简单的章节标题。他的开场白出乎意料的平实:
“这本书,不是学术象牙塔的产物。它源于我妻子差点失去生命的土地,源于我们合作社社员面对枯死庄稼时的眼泪与后来重绽的笑容,源于全球无数个小农户在气候变化和市场波动前的挣扎与韧性。它更源于一场我们亲身经历的、试图用技术‘格式化’生命多样性的未遂悲剧。”
他简要回顾了“盘古”事件的核心,强调了“反生命编码”所体现的思维危险,然后话锋一转:
“然而,比一个‘盘古’更值得警惕的,是孕育它的土壤——那种认为人类智慧足以且应当完全重新设计生命规则、以效率和所谓‘完美’之名抹平亿万年进化试错所积累的多样性与韧性的技术傲慢。这种傲慢,往往披着‘进步’、‘拯救’、‘创新’的光鲜外衣。”
台下开始有轻微的骚动。
“《共生时代》试图论证的是,”顾青舟提高了一点音量,目光扫过全场,“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种更强的、试图掌控一切的技术,而是发展一种‘谦逊的技术’——一种以增强系统自身恢复力、促进多样协同为目标,懂得留白、懂得敬畏未知、懂得将决策权尽可能归还给受影响社区和生态本身的技术伦理与实践框架。”
提问环节果然火药味十足。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来自某着名未来研究所的学者率先发难:“顾先生,您的‘谦逊技术’论调听起来美好,但面对全球粮食安全、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锐减等迫在眉睫的危机,我们是否有时间等待这种缓慢的、共识驱动的过程?强力、高效、甚至有一定风险的技术干预,是否是必要的代价?您是否在用自己的理想主义,阻碍可能的救命方案?”
顾青舟等对方说完,才缓缓回应:“李博士,您提到的危机是真实的。但历史告诉我们,许多试图用‘强力高效’方案解决复杂系统问题的努力,常常带来更棘手、更长期的二次灾难。‘盘古’是想解决土壤污染和农业低效问题吗?表面上是。但它的‘方案’差点摧毁一片土地的生命基础。‘谦逊’不是不作为,而是承认复杂性,尊重系统的自组织能力,用更精巧的‘杠杆’去撬动向好的变化,而非蛮力推翻重来。至于时间,”他顿了顿,“我认为,恰恰因为我们时间紧迫,才更不能再把资源押注在可能带来灾难性副作用的‘捷径’上。真正的效率,是方向正确的效率。”
另一位记者问:“顾先生,您书中提到技术决策的‘多元与透明’,但现实中,公众往往缺乏专业知识,如何有效参与?这会不会导致民粹主义绑架科技进步?”
“好问题。”顾青舟点头,“这正是我们在‘星火共生研究院’尝试实践的。我们与社区合作,不是简单询问‘同意与否’,而是用可视化数据、本土知识对接、情景模拟等方式,将技术选择的风险与收益‘翻译’成他们能理解、能体验的内容。同时,建立由多元背景人士组成的伦理委员会进行制衡。这当然比专家闭门决策更慢、更麻烦,但这是避免科技脱离社会土壤、沦为少数人工具的必经之路。民粹的根源往往是信息不对称和信任缺失,而非参与本身。”
发布会结束后的私密晚宴上,一位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的资深政策顾问举杯向顾青舟示意:“顾博士,今天的话,很多人听着刺耳,但也让很多人深思。你把一个原本在专业圈子里吵的话题,摆到了公共舆论场。这需要勇气。不过,你想过吗?你提出的这条路,需要整个社会认知、国际规则、资本逻辑的根本性调整。这几乎是……一场文明模式的变革。”
顾青舟与他碰杯,神色郑重:“刘老,我没那么狂妄,认为一本书能改变世界。但我相信,文明的方向,往往是在无数个体和社区的微小选择中,逐渐发生偏移的。‘星火’的开源,林薇女士的‘萤火’,无数在田间地头尝试生态农业的普通人,包括今天在场提出尖锐问题的各位……都是在参与定义未来。我的工作,或许只是尝试为这些分散的努力,提供一个彼此对话、凝聚共识的概念框架和伦理底线。这条路很长,但必须有人开始清晰地把它画出来。”
晚宴散去,顾青舟回到酒店套房。沈星澜正倚在窗前,看着北京的夜景。
“累了?”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和孩子。
“还好。宝宝今天很安静,像是在听。”沈星澜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青舟,你今天在台上,不太像以前那个在田埂上分析数据的顾总了。”
“哦?像什么?”
“像……一个点灯的人。”沈星澜握住他放在她腹前的手,“在很多人还在争论该走哪条路最快的时候,你转过头,耐心地把另一条看似绕远、却可能更稳当的路,一点点照亮给大家看。哪怕那条路上现在还杂草丛生。”
顾青舟将脸埋在她颈窝,深吸了一口气,卸下了一整天的紧绷。“是你们给了我照亮的底气。没有你,没有合作社,没有那场死里逃生,我写的,恐怕也只是另一篇精致的学术论文。”
这时,顾青舟的手机震动,一条来自李部长的加密信息闪过屏幕,内容简洁:“青海遗留线索有突破性发现,与境外某‘深空生命研究基金会’关联度上升。‘模型’变体理论可能被用于……非地球环境模拟。另,注意近期国际学术圈对你理论的非正常围剿,或有组织推动。保重。”
顾青舟眼神一凝,迅速回复:“明白。坚守阵地,同时深查。”
他放下手机,沈星澜敏感地察觉到他瞬间的紧绷:“怎么了?”
顾青舟揽紧她,望向窗外璀璨却复杂的城市之光,声音低沉而坚定:“没什么。只是想到,点灯的人,不仅要照亮路,有时候,还得准备好,驱赶黑暗里觊觎光亮的飞蛾。我们的‘共生时代’,恐怕不会在安静的书斋里到来。”
夜色渐深,思想的涟漪已从报告厅扩散开去,而更深、更远的暗流,也正在涌动。顾青舟知道,作为学者,他的着作出版了;但作为这场漫长文明道路选择的参与者与守护者,他的战斗,刚刚进入新的、更复杂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