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白云村,初夏午后)
村口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蝉鸣一阵响过一阵。顾青舟挽着裤腿,正蹲在自家小院篱笆边,给几垄番茄搭架子。他动作不紧不慢,手法却很老道。五岁的顾知禾蹲在旁边,小手里攥着一把麻绳,有模有样地帮着递。
“爸爸,这根绑这里对不对?”小姑娘仰起脸,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晶晶的,和沈星澜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眉宇间那份专注劲儿,又活脱脱是顾青舟的翻版。
“对,就是那儿。松紧正好,我们知禾小手真巧。”顾青舟接过绳子,利落地打了个结,顺手用沾了泥土的手背蹭了下女儿的小鼻子,留下一点泥印子。
知禾咯咯笑起来,也不擦,转头又去拿下一根绳子。她跑动时,脑后扎着的小辫子一甩一甩,发绳是沈星澜用野花汁染的淡绿色。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星澜提着一竹篮刚摘的黄瓜和豆角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皮肤黝黑、穿着简朴汗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个旧书包。
“回来了?”顾青舟直起身,拍拍手上的土,“这位是……”
“南边李家庄的李大成,李大哥。”沈星澜把篮子放在井台边,招呼客人坐院里的石凳,“他们村想试试‘林-菌-粮’复合模式,听说咱们这儿有现成的例子,走了十几里山路过来看看。”
李大成有些拘谨,搓着手:“顾老师,沈老师,打扰了。我们那儿山多地少,老法子越来越不行,听说你们这法子不用太多化肥农药,还能保水土,就想……就想来讨教讨教。”
“快请坐,李大哥,别客气。”顾青舟去屋里倒了凉茶出来,“知禾,去给伯伯拿把扇子。”
知禾响亮地应了一声,跑进屋里,很快举着一把大蒲扇出来,踮着脚递给李大成:“伯伯,扇扇风,凉快。”
李大成赶紧接过,看着玉雪可爱又懂事的孩子,紧张感消了不少,憨厚地笑了:“哎,谢谢娃儿。”
沈星澜洗了手,也坐下来,拿起一根嫩黄瓜,“咔嚓”掰成两截,递给李大成一截:“边吃边说。你们村海拔、土质大概什么样?主要种什么?平时雨水怎么样?”
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李大成连忙放下扇子,从旧书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记着些数据,还有些手画的地形草图。他开始磕磕巴巴地介绍起来。
顾青舟和沈星澜听得很认真,偶尔插话问几个细节。知禾也不闹,安静地坐在妈妈身边的小板凳上,拿起一根豆角,学着妈妈平时那样,慢慢撕着两边的筋。
“……大概就是这样。我们也不知道,这法子在我们那儿能不能成。”李大成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对面两人。
沈星澜和顾青舟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顾青舟转向李大成:“李大哥,单听你说,初步看有可行性。但具体适不适合,最好能有更详细的土壤样本和微气候数据。这样,下周我们有学生要去你们邻县做调研,我让他们绕一下,去你们村实地看看,取个样,也跟村里老人聊聊。有了具体数据,咱们再一起琢磨怎么调整方案,好不好?”
李大成眼睛一下子亮了,激动地站起来:“那……那太感谢了!车马费、饭钱,我们村肯定出!”
沈星澜笑着摆手:“不用。研究院有这方面的项目经费,支持本土化探索就是我们的工作。你们愿意尝试,就是最好的支持。”她想了想,“对了,你们村有没有人对种蘑菇特别有心得?或者以前试过在林子里养点啥的?”
“有有有!村头老赵头,以前偷偷在自家后山林子里种过香菇,后来怕政策不让,没敢扩大……”李大成话匣子打开了。
夕阳西下,李大成千恩万谢地走了,背包装上了沈星澜塞给他的几本图文并茂的简易技术手册和一小包适合山地试种的豆角种子。
知禾帮着把凳子搬回屋檐下,忽然抬头问:“妈妈,那个伯伯的田,也会变得像我们这里一样,有好多蝴蝶和蜜蜂吗?”
沈星澜摸摸她的头:“如果方法对了,土地自己开心了,蝴蝶蜜蜂自然会来做客。”
晚饭是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吃的,简单的粥、馒头、凉拌黄瓜,还有一小碟王婶下午送来的腌萝卜。知禾自己拿着小筷子,吃得喷香。
“今天收到索菲娅阿姨的邮件了。”顾青舟掰开馒头,夹了点咸菜,“东非那个干旱农业推广项目,第三期评估报告出来了。采用我们开源技术包调整后的社区,作物歉收率平均降低了百分之三十五,土壤有机质有微弱回升。他们希望研究院能派个短期顾问组,做进一步深化培训。”
“好事。让老周带队去吧,他心思细,又擅长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打交道。”沈星澜给女儿擦了擦嘴角的粥渍,“哦对了,下午还接到个电话,省里想请你去给下一届‘乡村振兴青年带头人’培训班讲一课,主题大概是‘科技伦理与乡土实践’。”
顾青舟喝了口粥:“可以。不过得安排在知禾放暑假以后,答应带她去云南看看那边的稻渔共生系统。”
“我也去!”知禾立刻举手,“我要看梯田!看水里怎么养鱼!”
“好,都去。”沈星澜笑着应允。
夜幕降临,虫鸣四起。顾青舟在灯下回复邮件,沈星澜带着知禾在院子里认星星,顺便给几盆夜来香浇水。
“妈妈,那颗最亮的星星叫什么?”
“那是金星,也叫启明星。有时候天快亮的时候,它就在东边最早出来。”
“它离我们很远吗?”
“很远很远。”
“比白云山还远吗?”
“比白云山远太多太多了。”
知禾似懂非懂,仰着小脑袋看了很久,忽然说:“但它亮光光的,好像爸爸实验室里那个很小很小的绿色灯灯。”
沈星澜浇水的手微微一顿。女儿说的是顾青舟书房里那个微型生态监测仪的信号灯。她低头看着女儿在月光下皎洁的侧脸,和那双映着星光的、清澈无比的眼睛。
“嗯,是有点像。”她柔声应道,没有多说。
夜里,哄睡了知禾,沈星澜和顾青舟并肩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摇着蒲扇。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更显得山村夜晚的宁静。
“时间过得真快。”沈星澜望着星空,“有时候觉得,‘星火’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好像还是昨天。”
“嗯。”顾青舟握住她的手,掌心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温暖而踏实,“但现在这样,也很好。”
“李部长上次来说,国际上有好几个组织,想把‘净土计划’的模式打包,推广到更多生态脆弱地区。问我们的意见。”沈星澜靠在他肩上。
“你怎么回?”
“我说,模式可以借鉴,但灵魂不能复制。关键是让每个地方的人,找到和自己土地对话的方式。我们提供工具和思路,不提供标准答案。”沈星澜轻笑,“李部长说,这才是最难的部分,但也是唯一能走通的部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五年时间,“星火共生研究院”从一个备受质疑的尝试,成长为在国内外颇具影响力的开放性平台;他们从风口浪尖的当事人,渐渐退到更多扮演“导师”和“连接者”的角色;而他们最重要的“成果”——小知禾,正在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上,像一棵吸收着阳光雨露也经历着微风细雨的幼苗,无忧无虑地长大。
“知禾今天说,金星像你监测仪的小绿灯。”沈星澜忽然说。
顾青舟摇扇的手停了停,然后继续缓缓摇动:“小孩子想象力丰富。”
“也许不只是想象。”沈星澜的声音很轻,“青舟,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特别能注意到那些细微的、‘活着’的光。萤火虫,露珠反射的月光,甚至油灯灯芯快要熄灭时的那一下跳动。”
顾青舟没有立刻回答。这五年来,女儿一切如常,健康活泼,聪明伶俐,那出生时掌心惊鸿一瞥的绿光再未出现,孕期那些“共鸣”记录也仿佛真的只是母亲的美好想象。他们刻意不去深究,只给予最平常的陪伴与爱。但有些特质,似乎依然在细微处悄然流露。
“像你。”最终,他这么说,带着无限柔情,“对生命的光亮,有着天生的敏锐。”
沈星澜笑了,不再追问。有些礼物,不需要被定义,只需要被珍惜;有些道路,不需要被看清全貌,只需要脚踏实地走下去。
夜风带来远山草木的清香,混合着院子里夜来香幽幽的香气。白云村沉睡了,而更广阔的世界里,由无数星火点亮的、关于共生的故事,还在以不同的语言和方式,静静地书写着新的一页。
他们的故事,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也进入了最踏实、最绵长的章节——日复一日,三餐四季,教书,种地,陪伴一个孩子认识她即将继承的、这个既脆弱又坚韧的美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