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的某天凌晨,县医院产房外走廊。灯光惨白,长椅上,顾青舟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叶——是昨晚从合作社银杏树上摘的,他说要给孩子看看秋天的颜色。)
门轻轻开了。助产士带着笑意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弯着:“顾先生,恭喜。母女平安。是个特别有劲儿的姑娘,嗓门亮得很。”
顾青舟猛地站起来,眼前黑了一瞬,才稳住:“星澜她……”
“沈院长很好,就是累了。您可以进去了,轻一点。”
他几乎是飘着进去的。消毒水味里混着一丝淡淡的、陌生的奶香。沈星澜半靠在摇起的床头,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湿贴在额角,但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她怀里裹着一个小小的、粉蓝色的襁褓。
顾青舟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边,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先俯身吻了吻沈星澜汗湿的额头,声音沙哑:“辛苦了……”
沈星澜摇摇头,笑容虚弱却无比满足,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手臂:“看,我们的女儿。”
顾青舟这才把目光完全投向那个小襁褓。一张皱巴巴、红扑扑的小脸露在外面,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又长又密,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小嘴巴无意识地咂摸着,发出细微的哼唧声。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而柔软的东西充满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她温热的脸颊。
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小脑袋偏了偏,眉头微蹙,然后——“哇啊——!”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响起,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打破了产房的静谧。
顾青舟和沈星澜同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都湿了。
“听听这声音,”沈星澜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女儿的小额头,“中气十足,像你。”
“像你,”顾青舟纠正,手指轻轻拂过婴儿稀疏柔软的胎发,“这么有劲儿,这么……不怕。”
沈星澜动了动胳膊,将襁褓松开一点,露出孩子一只胡乱挥舞着的小拳头。“要不要……抱抱?”
顾青舟深吸一口气,在护士的指导下,用略显僵硬但绝对轻柔的姿势,将那个温热、柔软、散发着新生气息的小生命,接了过来。那么轻,又那么重。重量压在他的臂弯,存在感却沉甸甸地烙进他生命最深处。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委屈的抽噎,小脸在他臂弯里蹭着。
“她是在找妈妈。”护士轻声笑道。
沈星澜伸出手,没有立刻抱回,而是用食指,极其温柔地,去触碰女儿紧握的小拳头。那小小的、嫩红的手指蜷得紧紧的,指节处有可爱的肉窝。
就在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婴儿掌心的那一刹那——
晨曦的第一缕光,恰好挣脱了地平线,透过产房窗户洁净的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不偏不倚,落在那只微微张开了一些的小手上。
顾青舟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看得清清楚楚。在那纯净得近乎透明的初生阳光里,婴儿微微张开的、嫩红掌心最中央,有一抹极其淡薄、极其柔和、仿佛春日最娇嫩新叶尖端的绿色光晕,悄然流转。它不像实体,更像是一团凝聚的光雾,温润、生机勃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神圣感。光晕只存在了短短一瞬,或许不到半秒,便如同融入阳光般,悄然消散,无影无踪。
婴儿的掌心恢复成寻常的嫩红色,只有细细的掌纹。
产房里一切如常,仪器的嘀嗒声,窗外的鸟鸣。护士正在整理器械,沈星澜还专注地看着女儿的小手,似乎并未察觉那刹那的异象。
顾青舟僵在那里,臂弯里的重量真实无比,视觉残留的影像却冲击着他所有的认知。是错觉?是阳光折射?还是……极度疲劳和情绪激动下的幻视?
“青舟?”沈星澜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顾青舟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你……刚才看到什么没有?”
“看到什么?”沈星澜茫然,又低头看看女儿,“宝宝怎么了?”她再次伸出手,这次完全握住了那只小手,轻轻掰开手指。小手软若无骨,掌心温热,纹路清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什么。”顾青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些许平静。他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还给沈星澜,让她能更好地哺乳。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女儿那只小手上移开。也许……真是错觉。新生儿的皮肤在特定光线下,有时会呈现轻微的色泽变化,医学上有解释。是的,一定是这样。
沈星澜低头喂奶,神情专注而温柔,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极轻地“啊”了一声。
顾青舟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沈星澜抬起头,眼神有些奇异,像是沉浸在某种内部的感知中,“灵泉……空间里,那棵小树苗……刚才一下子长高了一小截。而且,它旁边……多了一颗露珠。金色的,暖暖的,像个小太阳。”
她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看向顾青舟:“是巧合吧?是不是因为我太高兴了,所以……”
顾青舟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晨曦正将万物染上金边。他想起那片掌心一闪而逝的绿光,想起孕期那些无法被“观测依据”证实的“共鸣”记录,想起沈星澜关于“桥梁”和“翻译”的领悟。
许久,他转过身,走回床边,俯身,用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沈星澜汗湿的鬓角,又轻轻吻了吻女儿带着奶香的额头。
“不是巧合。”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与接受,“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在跟妈妈和……妈妈身体里的‘小朋友’,打招呼呢。”他用了一个孩子气的说法。
沈星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没有追问,只是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脸贴着那柔软的小脑袋,闭上眼睛,嘴角漾开无比安宁的笑意。
窗外,天光大亮。新的一天,真正开始了。
(数日后,合作社大院)
阳光正好。沈星澜坐在铺了厚垫的藤椅里,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王婶、张德贵、周技术员、李会计等人围了一圈,踮着脚看,想碰又不敢碰。
“哎呀,这眉眼,像顾总!”
“鼻子嘴巴像星澜!”
“这小手真有劲,看,抓住我手指了!”
张德贵搓着手,嘿嘿笑:“好,真好!咱们合作社,有接班人了!”
顾青舟站在稍远处,看着这喧闹温馨的一幕,目光落在女儿偶尔挥舞出襁褓的小拳头上。阳光明媚,一切如常。那日清晨的刹那绿光,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过于美好的梦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看着大家的沈星澜,忽然低下头,对着怀里的婴儿,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轻轻哼起了一段没有歌词的、摇篮曲般的调子。那是她在灵泉边,偶尔会无意识哼唱的、属于生命最初脉动的旋律。
几乎是在她哼唱的同一刻,婴儿原本半握的小拳头,忽然完全张开了。粉嫩的小手掌朝着天空,五指舒展。
正对着那片掌心方向的顾青舟,瞳孔微微收缩。
在灿烂的秋日阳光下,没有任何幻觉的余地——那小小的掌心中央,一抹比晨曦中更淡、却更稳定的柔绿光华,如同呼吸般,轻轻地、持续地流转了一下,然后随着沈星澜哼唱的停止,再次悄然隐去。
这一次,沈星澜似乎也有所感应。她抬起头,与不远处的顾青舟目光相接。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深切的、了然的温柔,和一丝淡淡的、唯有他们彼此懂得的骄傲。
顾青舟走了过去,从沈星澜怀里接过女儿。小家伙在他臂弯里动了动,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用那只刚刚显露出奇迹征兆的小手,无意识地、信赖地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握得很紧。
顾青舟低头,看着那紧紧依附着自己的、蕴含着无限可能与秘密的小小生命,又抬头看向身边微笑的妻子,看向周围这片他们共同守护、也即将由这个新生命继续书写的土地。
所有未解的谜题,所有潜伏的阴影,所有关于未来道路的思辨与担忧,在这一刻,都被掌心传来的这份真实而温暖的紧握,轻轻抚平。
路还很长。但此刻,阳光、土地、爱人、孩子,都在手中。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