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爱,没那么多轰轰烈烈的表白,也没有那种歇斯底里、恨不得把二十八年亏欠一下子全补回来的急迫。
那爱意,是化在每一个最细小的动作里的,是藏在每一个看他的眼神里的,是沉淀在这些默默陪伴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时光里的。
像一条沉默却流得很深很远的河,一点点地,耐心地,去湿润他那颗因为巨大变故而干涸皲裂的心。
她不急着听他那声“妈”,她只想让他知道,她就在这儿,会一直在这儿,不管他需要多久才能缓过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
这天下午,谢清瑶又抱着那本相册过来了。
这次她翻到了后面几页,照片上的乔震变得更加成熟稳重,肩上的军衔也变了。
“你看,”
她指着一张穿着常服、坐在办公桌后的照片,眼神里满是骄傲,
“这是你爸爸后来调到团部的时候拍的。别看他平时好像有点愣,工作上可是出了名的严格认真,带兵也有一套,底下那些兵蛋子又怕他又服他。”
乔军的目光落在照片上。
照片里的男人眼神锐利,嘴角微微抿着,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这和他之前听到的那些“傻乎乎”的事迹似乎有些对不上。
谢清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
“人都是多面的嘛。在外面,他是雷厉风行的乔团长,可一回到家......”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柔了些,
“我怀着你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吃什么吐什么。他急得不行,到处打听偏方,还偷偷摸摸跟炊事班的老班长学煲汤,手上烫了好几个泡也不说。
晚上我要是腿抽筋,他睡得再沉也会立刻醒过来,帮我揉半天......”
她说着,眼神有些飘远,仿佛陷入了那些遥远却清晰的回忆里:
“他总趴在我肚子上跟你说话,傻乎乎地念诗,说是要搞什么胎教。还信誓旦旦地说,感觉你踢我了,肯定是个皮实的小子......后来......”
她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册边缘,那后面的事情,太沉重,她不敢轻易触碰。
乔军的心,也跟着那一下停顿猛地一缩。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威严的军人,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妻子隆起的腹部,脸上带着期待又有点傻气的笑容。而那之后发生的惨烈变故,将这一切温馨击得粉碎。
他喉咙发紧,下意识地避开了母亲,忽然低落下去的情绪,目光重新落回相册,胡乱地指着一张多人合影:
“这......这是在哪儿?”
谢清瑶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情绪,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哦,这是他们那次大演习结束后拍的。你看,站你爸旁边那个,是李叔叔,现在调去军区了;
这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是王伯伯,后来转业了,每年过年还会打电话来......”
她又絮絮地,讲起了那些和乔震并肩作战的战友,讲那些艰苦又充满激情的岁月。
乔军安静地听着,通过这些零碎的片段,一个更加立体、更加真实的父亲形象,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一个忠诚的军人,一个有点笨拙却深爱家人的丈夫,一个未能亲眼见到孩子出生的父亲。
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透过落地窗,把整个房间都染得暖融融的。
相册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谢清瑶合上相册,轻轻吐了口气,脸上带着一种回忆,带来的淡淡疲惫和温暖。她看向乔军,眼神温柔得像水:
“妈妈是不是话太多了?净说些老掉牙的事。”
乔军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吐出两个字:
“......没有。”
谢清瑶笑了笑,没在意他的沉默。
她站起身,动作轻柔地整理了一下衣服:
“晚上想吃什么?厨房新到了很新鲜的笋,要不要试试清炒一下?”
“都行。”乔军应道。
“好,那妈去看着他们做。”谢清瑶点点头,抱着相册,脚步轻轻地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进乔军耳朵里:
“儿子......你爸爸他......如果能看到你现在这么好......一定......一定会非常非常骄傲的。”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乔军一个人,和满室温暖的夕阳。
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有些晃眼。
他的手下意识地抬起,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
那里,心脏正平稳地跳动着。
谢清瑶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一定会非常非常骄傲的......”
骄傲?
他现在这个样子......迷茫,混乱,被困在这华丽的疗养院里,连自己究竟是谁都还没理清......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可为什么......听到那句话时,心口会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却又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感觉?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那本被母亲放在茶几上的旧相册。
深蓝色的封面,因为常年翻阅,边角已经磨损发白。
那里面,锁着一个他从未参与过的世界,一个属于英雄父亲,和温柔母亲的世界,一个原本他也该在其中平安长大的世界。
而现在,他是那个世界唯一的、迟到了二十八年的遗孤。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缓慢地包裹了他,不是单纯的悲伤,也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无处着落的惘然。
夜深了,疗养院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套房露台上,乔军一个人靠着冰冷的栏杆。
月亮倒映在湖心里,泛着清冷的光,晚风刮过脸,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凉意。
白天的平静彻底碎了,心里的惊涛骇浪又一次翻涌上来,比之前更凶、更烈。
陈博士下午那些话,像颗石头砸进死水潭里,咕咚一声,沉下去,却漾开一圈又一圈止不住的涟漪。
他拼命想压下去,可那些关于杨建设、关于郑淑芬的记忆碎片,根本不听使唤,疯了似的往外冒。
他恨他们!
恨得牙根发酸,骨头缝里都渗着恨意!
恨他们偷走他的人生!
恨他们用二十八年骗他!
恨他们手上沾着洗不净的血!
恨他们毁了两个家!
恨他们让他和亲生母,亲受了这么多撕心裂肺的苦!
这恨像烧着的野火,噼里啪啦,快要把他整个人都点着了!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恨得最凶的时候,心底最底下,又会钻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