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办公室里,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沉闷、黏稠,还带着一丝从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臭味。
刘校长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沉重声响。
他背着手,像一头困在笼中的老狮子,从挂着“教书育人”锦旗的墙边,踱到摆着地球仪的书柜前,再踱回来。每一次转身,都带着压抑的风。
沈凌峰就站在办公室中央,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小小身子,显得格外单薄。他低着头,似乎在研究自己鞋尖上的一点泥巴,对那来回移动的压迫感恍若未觉。
办公桌上,泡着浓茶的大搪瓷缸子冒着热气,旁边摊开的教案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一切又都截然不同。
刘校长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沈凌峰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男孩完全笼罩。他低头,看着这个刚刚把学校女厕所炸成了粪涛尿海的“罪魁祸首”。
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雷霆怒火,打算用最严厉的词汇,让这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明白什么叫规矩,什么叫敬畏。
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刘校长的目光扫过沈凌峰那瘦小的身躯,最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带走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一种面对无解难题的疲惫。
他决定换个方式,绕过这个小子所有的歪理和逻辑陷阱,直击问题的根源。
“沈凌峰。”
刘校长的声音不再威严,反而透着一股子奇异的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
他拉开自己那张宽大的靠背椅,坐了下去,身体后仰,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认真上课?”
他问得很慢,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而不是一个兴师问罪的校长。
他想,也许是哪个老师讲课的方式不对,伤了这孩子的自尊心?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让他无心向学?
只要找到原因,总有解决的办法。
然而,沈凌峰接下来的反应,彻底颠覆了他的所有预设。
男孩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里,孩童应有的惊慌、无辜、甚至是狡黠,都在这一刻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不属于八岁孩童的坦然。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谈判对手,终于等到了对方亮出真正的底牌。
“校长。”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直接敲打在刘校长的心上。
“老师讲的东西,太简单了。”
办公室里陡然一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刘校长脸上的和蔼表情僵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凌峰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我已经会了的东西,您觉得,我还有必要每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把一个字掰成两半,再讲一遍吗?”
“对我来说,那是浪费时间。”
“我宁愿用这些时间,自己去看我还不懂的书,学我还没掌握的知识。”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了下来。
刘校长整个人都懵了。
他见过无数学生。有勤奋的,有聪明的,有调皮的,有迟钝的。
他能应付尖子生的骄傲,也能处理差等生的自卑。他处理过学生打架,处理过学生早恋,甚至处理过家长在办公室里撒泼打滚。
四十多年的教育生涯,他自认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但今天这样的,他真的没见过。
一个八岁的孩子,用一种堪比成年人的逻辑和口吻,清晰、冷静、且理直气壮地向他剖析自己正在“浪费生命”的处境。
这不是一个孩子在抱怨“我不想上学”。
这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控诉——学校的教育,在拖累我!
刘校长死死地盯着沈凌峰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谎言的浑浊,只有深邃的、如同古井一般的平静。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一个荒谬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自己面对的,真的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吗?
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吴建国会被气走。
为什么厕所会“意外”爆炸。
这不是简单的调皮捣蛋。这是一种反抗。
一种被束缚的天才,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在向这个束缚他的牢笼,发出最激烈的抗议!
强留他,只会逼出更多的“大麻烦”。
今天炸的是厕所,明天呢?明天会不会把锅炉房给点了?
放任他?让他退学?
刘校长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办公桌的一角。那里压着一份刚刚下发的文件,红色的标题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关于举办全市小学生“金鹰杯”数学竞赛的通知》。
潍坊小学,竞赛万年老末。
这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每年开教职工大会,他都因为这个抬不起头。别的学校年年拿奖,喜报贴满墙。他们学校,连个参与奖都捞不着。
而这个沈凌峰……他是学校冲击“金鹰杯”,摘掉这顶耻辱帽子的唯一希望!
开除他?等于亲手掐灭了这唯一的火苗。
留着他?这火苗随时可能把整个学校给烧了!
进退维谷。
刘校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从缓慢变得急促,又从急促归于平静。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在碰撞、湮灭、重组。
有了!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想法,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堵,不如疏。
压制,不如引导!
与其让他把这份惊人的精力用在和老师、和学校作对上,不如给他一个目标,一个出口,一个让他能尽情释放自己能量的舞台!
这既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地为这个“天才”破例,又能堵住全校师生悠悠之口的完美台阶!
这个赌局,风险巨大。
赢了,学校名声大振,他也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输了……输了也无所谓,反正本来就是“万年老末”,还能差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刘校长那颗被架在火上烤了一下午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他感觉自己的血又热了起来,一种久违的、属于革命者的激情和冒险精神,重新占据了高地。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
“好!”
刘校长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凌峰,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你想要时间自学,可以!”
沈凌峰的眉毛微微一挑,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正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但是!”刘校长话锋一转,加重了语气,“你必须向我,向全校的师生证明,你确实有这个资格!”
他指向桌上那份竞赛通知。
“一个月后,就是全市的‘金鹰杯’数学竞赛。”
“你,代表我们潍坊小学去参加。”
刘校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魄力。
“只要你能拿到前三名,全市的前三名!我就特批你,以后可以不用来上课,在家自学!你只需要每学期期末,回来参加一次考试就行!”
“但是!”他挑眉看向沈凌峰,“如果你做不到!从那往后,你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地滚回教室,遵守学校的一切纪律,上课不准走神,下课不准捣蛋,老师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怎么样?”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射进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光尘飞舞的轨迹。
沈凌峰看着眼前的刘校长。
他从这位老人的眼中,看到了决绝,看到了期待,也看到了一丝赌徒般的疯狂。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从他决定成为“天才刺头”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料到了这一步。他需要自由,需要大量不受干扰的时间,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而这个“金鹰杯”,正是一把用来斩断桎梏的快刀。
至于前三名?
沈凌峰只觉得有些好笑。
让他去和一群真正的小学生进行数学竞赛……
这不叫比赛。
这叫降维打击。
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容,在他嘴角绽放开来。
那笑容,灿烂而纯粹,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一言为定。”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刘校长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反而“咯噔”一下,落得更沉了。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低估了这个小子。
走出校长办公室,午后炙热的阳光迎面扑来,有些刺眼。
沈凌峰眯了眯眼,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
压在身上的枷锁,终于被撬开了。
他仿佛能嗅到空气中飘来的自由的味道。
身后,是压抑的教学楼,是朗朗的读书声,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规则和秩序。
身前,是广阔的天地,是未知的挑战,是属于他沈凌峰自己的道路。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
一只麻雀从高高的梧桐树上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仿佛在为他欢呼。
沈凌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的目光越过操场,越过围墙,投向了遥远的东方。
那里,是黄浦江蜿蜒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