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敲过,阳光穿过树叶上的露珠,晕起一道道七彩光圈。
典型的上海弄堂里,生活的气息已经像煤灶上刚烧开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
煤饼炉子特有的烟火味,混杂着泡饭的米香、酱瓜的咸鲜,还有角落里公用厕所飘来的隐约气味,构成了一幅独属于这个时代的,鲜活而又粗粝的画卷。
林泉,或者说,小泉次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来。
他身上是一件浆洗得发白、领口袖口却依然干净平整的中山装,脚上一双黑布鞋,鞋面刷得一丝不苟。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和善,眼角微微下垂,让人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小林,这么早去上班啊?”隔壁的王家姆妈拎着个空荡荡的菜篮子,正准备去肉摊碰碰运气,看到他,便打招呼。
林泉立刻站定,微微躬身,笑容扩大了几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没有,没有,王阿姨。今天有点私事要去浦西。”
王家姆妈上下打量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用手肘轻轻捣了他一下,压低声音,笑得满脸褶子:“我看你今天穿这么挺刮,是不是要去跟哪个姑娘相亲啦?阿姨跟你说,隔壁街道那个纺织厂的女工小李……”
“哪儿有的事,王阿姨您又拿我开玩笑。”林泉的脸上升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羞赧,挠了挠后脑勺,“我就是个茶馆小伙计,年纪又大,哪有姑娘看得上我。”
“小林,你也不就三十多岁,正是男人一枝花的时候嘛!别那么没自信,我看你就是太老实了。”王家姆妈一副“我为你操碎了心”的模样,唾沫星子都快溅到林泉脸上,“听阿姨的,改天我把小李领来给你看看,保准你满意!”
林泉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厌烦,他顺着王家姆妈的话,连连点头哈腰:“谢谢王阿姨,谢谢王阿姨关心。这事……这事以后再说,我今天真有急事,再不去要迟到了。”
说着,他不再给王家姆妈继续“做媒”的机会,转身快步走到墙边,打开一辆八成新永久牌自行车的锁,推着车径直朝弄堂口走去。
“哎,你这孩子……”王家姆妈在他身后念叨着,声音渐渐被弄堂里其他人家传出的锅碗瓢盆声和孩子的哭闹声所淹没。
林泉的脚步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精准丈量过。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弄堂口的拐角,与那片嘈杂喧嚣的市井烟火彻底隔绝。
几乎是瞬间,他一直微微佝偻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脸上那谦卑和善的笑容如同面具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森然的冷漠。
那双原本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眼睛,此刻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过四周。
他抬手,轻轻掸了掸被王家姆妈触碰过的手肘,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街道上,巨大的标语横幅随处可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除四害,讲卫生,人人动手,移风易俗!”
骑上自行车的同时,小泉次郎也彻底沉入万千思绪之中。
该死!
一切的麻烦,都源于三个月前“海蛇丸”号的那意外。
那一次到现在还没查清缘由的事件,不仅仅让他们一年多的心血付诸东流,更让他失去了专属的联络人,失去了本该补给到的物资和资金。
随后,本部传来了冰冷而严苛的命令——“暂时静默,等待唤醒”。
静默!
对于一个蛰伏在敌人心脏地带的帝国特工来说,这无异于绑住了他的手脚。他被迫切断了与所有下线的直接联系,命令他们暂停一切活动,就地潜伏。
一张他耗费十多年心血编织起来的地下网络,就这样被迫陷入了停滞。
自行车链条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像是在为他烦躁的心情伴奏。
最让他头疼的,不是静默本身,而是那颗已经失控的棋子——葛川冬。
那个顶着“炼钢厂附属中学校长”头衔,满心仇恨的蠢货!
小泉次郎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初为了彻底掌控这个玄门弟子,他是如何煞费苦心地为他编织那个复仇的幻梦。
“先生,你的师门惨遭屠戮,道统断绝,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帝国已经有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天照计划’。我们要重塑东亚的气运格局!等到计划成功之日,便是你师门昭雪,道统重光之时!而你,将是这一切的功臣!”
那些慷慨激昂、充满诱惑的话语,是他精心调制的毒药。他成功地将葛川冬的仇恨,与帝国的“圣战”捆绑在了一起。
可现在,这副毒药的药效,似乎有些过头了。
它成了驱动葛川冬疯狂行动的燃料。即便在自己三令五申要求静默的情况下,那个老家伙依然像条疯狗一样,到处搜罗古玩法器,试图加快“天照计划”的进程,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复仇。
这种不计后果的行动,简直是……愚蠢至极!
小泉次郎用力捏了捏车把,手背上青筋暴起。
如果不是葛川冬还有利用价值,如果不是那个老家伙在风水玄学上真的有点门道,还总能弄来一些对“天照计划”有用的东西,他早就亲手处理掉这个麻烦了。
推着车子上了摆渡船,黄浦江的凉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活动资金早已见底。
“海蛇丸”出事以来,他没有得到过任何补给。这两个多月,他完全是靠着以前留下的一点活动资金和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在硬撑。
别说满足葛川冬那个贪得无厌的胃口,每个月去收购古董法器动辄数亦千记的巨额资金,就连那个负责帮他转运“货物”的下线,每个月最基本的“生活费”,他都拿不出来!
他只能用一些空洞的承诺去安抚对方。
可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忠诚,在饥饿和恐惧面前,一文不值。他能感觉到,水面之下,那些原本被金钱和威逼利诱捆绑在一起的下线,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这张网就会从内部开始崩坏、瓦解。
一想到这里,小泉次郎的后背就渗出一层冷汗。
所以,他必须赌!
当葛川冬那个老家伙,传信来说得到了传说中的“鱼肠剑”时,小泉次郎在经历了短暂的狂喜之后,便陷入了更深的惊惧与挣扎。
他知道这柄绝世凶剑的分量。
为此,小泉次郎做出了一个足以断送他职业生涯,甚至是他性命的决定。
他违反了静默命令,冒险向本部发报。
赌的就是,“鱼肠剑”这三个字的分量,足以让那些远在东京本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宽恕他违抗命令的罪过!
“呜!”
摆渡船拉响靠岸的汽笛,将小泉次郎从回忆中惊醒。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赌赢了。
就在昨天下午,他收到了本部的回电。
电文很短,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
本部不仅认可了“鱼肠剑”的价值,更是破天荒地决定,立刻派遣一名特工前来交接。
那名特工对外的身份是港商,将于今天上午十点整,在淮海中路(旧时的霞飞路)上的红房子西餐厅与他会面。
红房子西餐厅……
小泉次郎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曾是法租界最顶级的西餐厅,以正宗的法式菜肴闻名上海。即便到了现在,那里依然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普通市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将交接地点选在那里,既彰显了本部对这次行动的重视,又利用了其高门槛的特性,天然地隔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窥探。
一个高明的选择。
他下意识地扫了眼挂在车把上的那个黑色公文包。包里,那柄用棉布裹了十几层的鱼肠剑,正安静地躺着。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只要今天能顺利完成交接,他就能获得一笔宝贵的活动资金,就能重新盘活他手中的这张网。
他推着自行车下了摆渡船,看了看手表,心中计算着从这里到淮海中路红房子西餐厅的时间。
现在是早上八点半,还有足够的时间。
不紧不慢地骑上自行车,汇入了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推着小车的、挑着担子的、拎着网兜的……无数张鲜活而麻木的脸,在他身边掠过。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普通男人,更没有人知道,他身上携带着一件足以搅动风云的国之重器。
小泉次郎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与紧张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就在他头顶上方,高高的梧桐树梢上,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麻雀,歪了歪脑袋。
那只麻雀没有像同伴一样叽叽喳喳地寻找食物,也没有梳理自己的羽毛。
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一双漆黑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珠,倒映着下方那个骑着自行车的渺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