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扑进会同馆,刘庆解下染尘的披风,甲胄碰撞声惊飞檐下栖燕。
他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檐角铜铃寂然,未闻那熟悉的轻笑,原以为花舞尚在归途,推开门却见烛影摇曳,她独坐床边,鲛绡帕子沾着斑驳泪痕。
你这是怎么了? 刘庆跨步上前,靴底碾碎地上飘落的海棠花瓣。
花舞慌忙拭泪起身,鬓边银簪晃出细碎银光:郎君回来了?妾无事。
刘庆瞥见她脸上未收拾的泪痕,眉峰微蹙:可是她惹恼了你?
不是...... 花舞强作笑颜,指尖绞着帕角,只是想起从前在鸣玉楼的苦日子罢了。郎君奔波一日,妾这就去叫些吃食。
刘庆望着她仓皇背影,他如何不知,定是安慧庵一行不欢而散。朱芷蘅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口最柔软处,那些情愫,终究碎成满地琉璃。
乾清宫内,崇祯将奏疏狠狠掷于龙案,案头《皇明祖训》被震得翻开,露出太祖御笔 永鉴不殆 四字。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中,他来回踱步,龙袍下摆扫过满地奏章:这个刘子承!当廷揭开田亩弊政,真以为朕不知民间疾苦?
王承恩垂首立于蟠龙柱下,乌木拂尘垂落的流苏纹丝不动。他望着皇帝脖颈暴起的青筋,心道那平虏侯字字见血的谏言,恰似利刃挑开这朱明王朝溃烂的脓疮,可陛下偏要守着金玉其外的遮羞布。
大伴,你说朕是不是对民间疾苦知之甚少? 崇祯忽然驻足,冕旒晃动间露出眼底血丝。
王承恩慌忙跪地,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陛下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岂能事事躬亲?刘将军所言,不过是武夫之见。经筵本就是百家争鸣,原无对错之分。
崇祯背手望向窗外将暗的天色,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可藩王占田、商路闭塞,这些弊端朕岂会不知...... 他忽又转身,龙靴踏得地砖咚咚作响,你说,该把刘庆发往南京,还是贬为知县?亦或留京掣肘?
王承恩伏地叩首,冷汗浸透后背:此乃军国大事,奴才万不敢妄言。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定夺。
罢了罢了! 崇祯挥袖落座,龙椅上的金漆蟠龙在烛火中张牙舞爪,你啊,谨慎过头。 他忽然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对了,鸣玉楼那桩风流案,处置得如何?
回陛下, 王承恩从袖中摸出账册,已用三百金堵住老鸨之口。那妇人当初仅花两百两买下花舞,此番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崇祯摩挲着翡翠扳指,冷笑道:放着昭惠郡主不要,偏去宠信青楼女子。这个刘子承...... 他顿住话语,想起经筵上刘庆扯开铠甲露出的补丁,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王承恩偷觑皇帝阴晴不定的神色,心中明了:陛下既想用郡主联姻笼络,又忌惮刘庆手握重兵难以驾驭。这盘棋里,平虏侯,究竟还是棋盘上的卒子。
崇祯翻阅着奏折,朱笔悬在奏折上迟迟未落,他望着窗外如钩的残月,想起经筵上刘庆说的 百姓易子而食,忽而将笔狠狠折断,墨汁溅在
二字上,晕开一片乌糟。
他冷笑起来“你不是不想去南京吗?好,那你就回去做个闲散侯爷吧。”这世道再不太平,他也不想要一个臣子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就如他喜欢这魏藻德一样,且在他看来,如今平逆军已交给陈永福,只要平逆军在,哪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翻看起王从心从河南而来的八百里密奏,密奏中越是没有说太多的问题,就越是让人狐疑,崇祯举棋不定起来。
这一夜,周延儒奉旨深夜进宫,且在宫中逗留时长不短。而刘庆从今日崇祯离场时那不渝的神色也看得出来,今天的崇祯是乘兴而来却是败兴而归,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恼怒,他也无所谓了,难得将自己心中所想能一吐为快,不也是快事?
次日早朝,一脸疲乏却神色激昂的周延儒在君臣议完国事后,出列举起笏板奏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同样有些倦意的崇祯颔首“周爱卿有何启奏?”
周延儒回身“陛下,事关平虏侯之事,平虏侯已来京城近一旬,可此前臣等所票拟之他的升迁一事,陛下还未回复,臣等恳请陛下,若陛下有疑,那今日可将此事来议上一议。”
高名衡眉头一皱,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且听崇祯此时道“平虏侯自一来京城,朕就召见过,也询问过他之本意,可他却不愿意去南京做那兵部侍郎,这可着实让朕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周延儒马上大声道“陛下,君要臣何为,臣自然应当何为,陛下又何需还要顾忌他之所想,再道平虏侯虽屡有胜绩,然行事却剑走偏锋,按律革其职都可,如今却还要升迁,何不可。”
高名衡听着君臣一问一答,心中不详之感越发严重起来。
左都御史唐世济出列询道“陛下,臣等亦以为不可,今日既然就此事广开言路,那臣等自然也得说上几句,陛下,平虏侯出身微末,骤登高位已违祖制。且其在河南私设工坊、强占缴获之物,种种行径皆触《大明会典》禁忌。”
他展开一卷泛黄文书,“这是洪武年间‘功臣爵禄条例’,武人封爵需经三省合议,陛下却破格封其为侯,恐开‘武人干政’之先河!”
高名衡只觉掌心沁出冷汗。他早知周党会拿 “出身” 和 “祖制” 做文章,却未料到他们竟敢直接挑战崇祯的 “破格之恩”。他偷瞄御座上的天子,见崇祯指尖摩挲着玉扳指,眼尾微垂,心知这是帝王动怒的前兆。
“出身微末便不能为将?” 崇祯忽然冷笑,“太祖皇帝起于濠州乞丐,难道也要被‘祖制’束缚?”
殿内空气骤凝。周延儒却不慌不忙:“陛下明鉴,非是臣等苛责出身,实乃刘庆行事多有可疑。其火器工坊不隶工部,私兵不听调遣,更在经筵之上辱没斯文 —— 此等狂悖之徒,若不加以约束,臣恐其步安禄山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