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献策静静地听完,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将军,我们义军有何害,我们开仓放粮,免税,均田,此等不是为民所愿?
刘庆将粗瓷碗重重蹾在八仙桌上,溅起的水花在木纹里洇出深色痕迹:开仓放粮?不过是抢富户、夺官仓!去年汝宁府百姓告诉我,你们每破一城,便纵容兵卒劫掠三日,老弱妇孺皆不放过! 他忽觉喉间发腥,强压下咳嗽,额角却渗出细密冷汗。
宋献策指尖摩挲着卦盘边缘,铜锈在烛光下泛着青黑:将军可知,被抢的富户哪个不是囤粮千石?被夺的官仓又有几担米真正入了百姓口中?
他忽然起身,宽大的道袍扫过桌案,崇祯三年陕西大旱,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朝廷赈济了几粒米?倒是闯王开了米脂官仓,救活多少人?
住口! 刘庆拍案而起,牵动体内寒气,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桌沿喘息,你们裹挟百姓为兵,不从者便扣上
通官
罪名!南阳城外三十里,多少村庄被烧成白地?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野猫凄厉的叫声,惊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宋献策却从袖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布告,墨迹已被雨水晕染:将军请看 —— 三年不征,一民不杀 ,这是闯王在洛阳城头亲书的军令。
他的目光扫过刘庆泛白的唇色,倒是朝廷的
剿匪 ,才真是玉石俱焚。孙传庭在潼关征兵,连十三岁的孩童都不放过!
刘庆抓起布告撕得粉碎,纸屑如蝶般纷飞:你们烧杀掳掠时,可曾想过百姓?
他忽觉眼前浮现花舞惊恐的面容,声音陡然拔高,那个被你们称作
义举
的襄阳之战,多少无辜百姓被当作盾牌挡在阵前?
屋内气氛凝滞如铁。宋献策沉默良久,将卦盘收入囊中:将军只知我等之恶,却不见朝廷之毒。
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当今天子刚愎自用,朝臣结党营私,国库空虚而皇亲国戚大修园子。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将军以为,这腐朽的朝廷又是如何对你的?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进刘庆心口。他向前半步,却因头晕险些跌倒,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休要在此巧言令色!我便是死,也不会与流贼为伍!
宋献策并不恼怒,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从怀中掏出三枚龟甲,在手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将军这些时间,流年不利,还得小心为上。 龟甲突然脱手,在青砖上翻滚,最终呈现出诡异的卦象 —— 三枚皆为阴面,仿佛预示着不祥。
刘庆看着地上的龟甲,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但面上依旧冷硬:妖言惑众!
信与不信,皆在将军一念。 宋献策弯腰拾起龟甲,不过宋某奉劝将军,京城这潭水,比将军想象的更深。
他走到门口,忽又转身,三日后城西慈恩寺,会有故人相候。若将军改变主意......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枯叶扑进屋内。
待刘庆再抬头,院中已没了宋献策的踪影,只留下远去的卦旗上 神机妙算 四个大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刘庆拖着沉重的步伐关上门,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高烧带来的眩晕与宋献策的话语在脑海中交织,他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想起花舞失踪前那封奇怪的辞别信,心中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自宋献策离去后,他便再未踏出房门半步。高烧令他意识昏沉,只觉日夜颠倒,恍惚间似听见大门被叩响多次,或许是工匠,或许是刘余佑派人前来,又或许...... 是花舞回来了?
但每次挣扎着想起身,都被一阵天旋地转拽回黑暗深渊。他在半梦半醒间苦笑,昔日战场上浴血厮杀都未倒下,如今却被一场风寒折磨至此,当真是 屋漏偏逢连夜雨。
想我刘庆,...... 他在昏睡中喃喃,喉间涌上腥甜,竟落得这般孤苦无依...... 窗外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他却浑然不觉。恍惚间,似有轻柔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伴随着压抑的啜泣,那声音熟悉得让人心碎。他想睁眼,想呼喊,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意识再次坠入黑暗。
次日辰时,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郑府斑驳的砖墙上。刘庆终于从混沌中清醒,只觉浑身如被抽去筋骨般绵软。
他扶着雕花床柱缓缓起身,铜镜中映出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两颊凹陷,眼窝青黑,哪还有半分往日战场上的英武之气。
虽然还觉得身子发软,但也知道自己好上了些许,他打算去厨房熬上一碗粥,却惊愕的发现院子通往堂屋的台阶上,多了一双泥鞋印。
他试探着将自己的脚与之相比,那双脚印明显要小上不少,是花舞回来了?他连忙跑进堂屋,却也空空荡荡,他喃喃道“你既然回来了,何又走了?”
踉跄着走到厨房,炉膛里的灰烬早已凉透。他强撑着生起火,舀起半瓢糙米,看着锅中翻滚的米粥,思绪却飘向远方。不知花舞此刻身在何处,是否也如他这般食不果腹,又或是...... 正在他人怀中?想到此处,他猛地握紧陶勺,指节泛白。
喝完粥,些许暖意总算让他找回些力气。忽闻大门传来叩击声,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前去开门,只见一众工匠正探头探脑。为首的张木匠见门开了,长舒一口气:大人,我等还以为您今日也不在家呢!
刘庆侧身让开,声音沙哑:你们且自行安排吧,如何修缮,你们看着办。
张木匠却面露难色,搓着手道:可要是夫人不满意,那后面......
无妨。 刘庆望向空荡荡的庭院,心中一阵抽痛,她...... 不在的。
工匠们只当他昨日将夫人送回娘家,便不再多问。张木匠笑道:那就听大人所言,按我等的法子,这宅子只需两日就能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