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蝉鸣如沸,将仁川港的青石板路烤得发烫。刘庆掀开粗布门帘,蒸腾的热气中,一股混合着霉味与汗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内梁柱上结满蛛网,二十余个义军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席上,裸露的皮肤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包,却仍死死攥着腰间的木棍 —— 那是他们唯一的 “兵器”。
“将军请看。” 朴大勇掀起角落里的竹筐,里面滚出几颗发黑的土豆,“这是今早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 他随手掰下一块硬如石块的饼子,裂纹中露出掺杂的草絮,“这是用去年的陈糠和观音土做的‘军粮’。”
刘庆蹲下身,指尖碾过草席上的草屑。席下的青砖沁着潮气,却挡不住暑气熏蒸,兵士们身上的破衣烂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补丁摞补丁的布料下,肋骨根根可数。角落蜷缩着几个妇人,正用石臼捣着野菜根,臼中渗出的绿色汁液混着血丝 —— 她们的手指早已磨破。
“这就是你们的子民。” 刘庆转身望向孝明,她今日褪去华服,只着粗布襦裙,却仍难掩身上的贵气。阳光透过破窗棂,在她鬓边的银簪上碎成光斑,与堂下百姓的灰头土脸形成刺目对比。
孝明咬着下唇,目光避开满地狼藉:“朝鲜多山少田,本就……”
“就该让妇孺吃草絮?” 刘庆打断她,目光扫过一个正在啃食树皮的幼童。孩子的小脸沾着树汁,看见孝明时,却仍挣扎着起身,用脏兮兮的小手行万福礼 —— 那是对王室礼仪。
忽有青年从人群中站起,他胸前别着半块木牌,上面 “义兵” 二字已被磨得模糊:“将军大人,我等并非天生贱命。” 他撸起裤腿,露出膝盖上的鞭痕,“去年冬月,建奴在咸镜道抢粮,我爹护着最后一袋粟米,被他们用马刀劈成两半……”
“住口!” 朴大勇厉声喝止,却被刘庆抬手拦住。
“你会说汉语?” 刘庆盯着青年,发现他腰间挂着个布袋,里面露出半截《大明会典》的书页。
“小人崔明吉,曾在开城书院读过书。” 青年挺直脊背,尽管饿得头晕眼花,却仍不失书生傲骨,“建奴逼我们改满文、剃金钱鼠尾,可这里 ——” 他捶了捶胸口,“这里永远是大明的藩属!”
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一个老妇人爬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崔明吉帮她说道:“将军您看,这是她小女十年前绣的‘大明万年’荷包……”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香囊,上面的金线早已磨断,却仍能辨出 “明” 字轮廓。
刘庆喉头一紧,接过香囊时,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 —— 竟是粒陈年粟米。他忽然想起开封城破前,百姓们也是这样藏着最后的口粮,然而这里却把仅有的一点粮食送给明军。
“公主殿下!” 崔明吉突然跪地,额头砸在青石板上,“恳请您劝劝将军,发兵吧!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大明的旗号下!”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哭声,几个少年义军握紧了手中的农具,指节发白。孝明望着这一幕,想起昨夜父王密信中 “社稷为重,子民为轻” 的叮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起来。” 刘庆伸手扶起崔明吉,触到他胳膊上硌人的骨头,“从今日起,本侯的粮营先紧着妇孺和伤兵。” 他解开腰间的水袋,递给最近的孩子,“告诉百姓,建奴的脑袋 ——”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迟早会被砍下来。”
孩子盯着水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将军…… 真的是天兵?”
“自然是真的。” 刘庆蹲下身,用袖口擦去孩子脸上的泥污,“不过天兵也要吃饭。朴大勇,带几个弟兄去海边挖蛤蜊,再把那些破渔船修修 —— 老子就不信,朝鲜的海也被建奴下了禁捕令!”
“诺!” 朴大勇抹了把眼泪,带着人匆匆出去。
孝明望着刘庆与百姓们混坐在一起,任由孩子们拽着他的甲胄问东问西,忽然想起宫中教她 “君辱臣死” 的太傅。她低头看着自己绣着木槿花的鞋尖,忽然伸手扯下金簪,将它塞进一个小女孩的手中:“换点吃的吧。”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攥着金簪却摇摇头:“这是公主的东西……”
刘庆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花舞常说的 “民心似铁,官心似冰”。他站起身,从行囊中取出最后几块硬饼,掰成碎屑分给孩子们:“等打完这仗,本侯带你们去登州吃包子,管够。”
孩子们盯着饼屑,忽然齐齐跪下,用朝鲜语喊着 “将军千岁”。阳光穿过破窗,在刘庆的甲胄上织出金色的网,他身后的 “明” 字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片永不褪色的朝霞。
崔明吉望着刘庆,忽然解下书生襕衫,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短打:“小人恳请将军赐我一杆长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杀虏的路上!”
刘庆接过他递来的《大明会典》,指尖划过 “藩属” 二字,忽然抽出佩剑,剑尖挑起堂前的蛛网:“建奴要我们的粮食,我们就拿他们的命来换!”
回到堂中的刘庆与孝明公主高坐于堂上,而侧分列着明,朝的两方人,堂中很是寂静,刘庆看向杨清一侧“你们可看清了?”
暑气在议事厅中蒸腾,粗陶碗里的凉茶早已见底,蒸腾的热气裹着众人身上酸馊的汗味,在梁柱间萦绕不散。
昨日得到朝鲜百姓粮食时的兴奋,此刻已被沉重的现实碾得粉碎。明将们垂首盯着脚下磨损的战靴,有人无意识地抠着甲胄缝隙里的泥垢,有人攥紧腰间锈迹斑斑的佩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刘庆负手立于斑驳的地图前,指尖划过 “汉阳” 二字,那里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敌军营寨。“朝鲜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仍愿为家国抛洒热血。” 他的声音低沉如重锤,砸在众人心头,“而我们,作为大明王师,吃着藩属国饿着肚皮凑出的粮草,可有半分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