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医连忙上前躬身见礼,将方才对三位夫人所言——关于战场旧伤、头部郁结、淤血喷出或反是转机的推断,又仔细复述了一遍。
高名衡听罢,神色凝重地缓缓颔首,若有所思地低语道:“原来竟是如此……难怪,难怪……”
他心中恍然,此前刘庆诸多异于往常的言行、乃至他自称“许多事记不真切”,竟都源于这沉疴旧伤。如此说来,他所言非虚,并非刻意隐瞒或推脱。
一旁的王汉却紧盯着梁太医,语气急切地追问:“梁院判!你且直言,侯爷经此一遭,日后可能痊愈?此番凶险,是否会留下病根?对心神智虑……可会有碍?”
梁太医闻言,面上不禁露出苦笑,额间冷汗更甚。他心中叫苦不迭,眼下这位侯爷能否安然醒来尚在未定之天,凶险未过,他岂敢妄言预后?
这“病根”之说,尤其是关乎神智之问,更是字字千钧,一个应答不慎,便是泼天的大祸!
见梁太医面色发白,嘴唇嗫嚅着难以作答,高名衡的眉头紧紧蹙起。他自然明白太医的难处与恐惧,心中叹息一声,抬手止住了还想再问的王汉,沉声道:“王阁老,暂且不必多问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盼着侯爷能闯过这一关,安然醒来。一切……待侯爷醒转之后,再议不迟。”
他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透着一丝深深的无奈与忧虑。房间内的空气,因这沉重的寂静而再次凝固起来。
平虏侯府邸的门槛,今日几乎要被络绎不绝的车马与靴履踏平。
自刘庆吐血昏迷的消息传开,京中三品以上的文臣武将,无论真心关切抑或别有图谋,无不如潮水般涌来探视。府门前冠盖云集,车马塞巷,各式拜帖与名刺如雪片般递入,场面之喧腾,几乎将这座显赫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就连深宫之中的太后,也遣心腹大太监李忠明亲至,赐下宫中珍藏的百年老参,并传懿旨,命太医院竭尽全力救治,以示天恩眷顾。
万幸有高名衡亲自坐镇府中,他一面代昏迷的刘庆谢过各方“盛情”,一面以“侯爷需静养,不宜惊扰”为由,将绝大多数探视者婉拒于二门之外,只允少数重臣入内短暂探看。这才堪堪稳住了局面,未让侯府沦为可任人窥探的菜肆。
高名衡久历宦海,洞悉人心。他心中雪亮,这满城勋贵、满朝朱紫前来“探病”,其中真心实意关切刘庆安危者,恐怕十中无一。
更多人是借此机会,欲亲眼窥探这位权倾朝野的平虏侯是否真的一病不起,以此判断朝局下一步的风向,为自己谋划后路。
毕竟刘庆推行新政,整肃军务,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又“得罪”了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正暗中祈祷他再也醒不过来。
若说此刻还有谁真心实意为刘庆的安危而焦灼,或许唯有那些曾随他出生入死、如今镇守各方的军中将领了。
他们或遣快马送信问候,或派亲卫入京打探,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因为他们深知,唯有平虏侯在,他们方能安心御敌于外,无后顾之忧;侯爷若倒,他们失去的不仅是一位统帅,更是一座足以庇护他们的巍巍靠山。
高名衡望着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刘庆,又瞥了一眼窗外依旧熙攘的人影,心中唯余一声沉重叹息。
刘庆的意识在光怪陆离的幻境中沉浮飘荡。他仿佛被抛入了一条时空错乱的激流,眼前景象飞速切换,支离破碎:
时而,他置身于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身边是穿着时尚的女友,正挽着他的手,笑语嫣然,商量着去看哪场新上映的电影;
时而,场景骤然崩塌,他又突兀地立于庄严肃穆的大明朝堂之上,身着蟒袍,文武百官的目光或敬畏或猜忌地聚焦于他;
转瞬间,温香软玉在侧的感觉还未消散,背上却已驮着身着布衣的朱芷蘅,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在荒芜凄冷的野径之上;
下一刻,手中似乎又握紧了冰冷坚硬的枪械,耳边是现代化靶场传来的清脆枪响与报靶声;旋即,那触感又变成了老旧火铳粗糙的木托与冰凉的铁管,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刺鼻的黑火药味……
各种记忆的碎片,两个世界的轨迹,两种身份的经历,如同被打碎的琉璃,混杂、碰撞、交织,将他困在了一场无尽循环、真假难辨的迷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混沌的漩涡深处,一点清明的意识如同挣扎出水的溺水者,猛地“醒”了过来。
这不是肉体的苏醒,而是一种灵魂深处的顿悟与整合。
他于迷蒙中喃喃低语,声音仿佛穿越了层层梦境:“我……是刘庆……亦是……平虏侯……”
榻边,梁太医刚刚将号脉的手指从刘庆腕上移开,对着前来探视、面色凝重的高名衡躬身回话,语气带着困惑与不安:“高阁老,侯爷的脉象……今日看来已趋于平稳,气血虽虚,却无大碍。只是……下官实在不解,为何侯爷至今仍昏睡不醒?”
高名衡连日忧心,操劳过度,脸色已十分憔悴难看。他瞥了一眼守在床边、同样面容憔悴、眼带血丝的三位如夫人,心中焦躁更甚,眉头紧紧锁起:“已然十日了!每日你皆回禀‘脉象渐稳,一日好过一日’,可这人为何就是迟迟不醒?!这要等到何时?!”
梁太医见素来温和的高名衡也动了真怒,心中惶恐,连忙跪倒在地,颤声道:“阁老明鉴!侯爷此疾来得蹊跷凶猛,似与寻常伤病不同。下官……下官只能依据脉象断言,侯爷体内生机确在恢复,至于为何不醒……下官才疏学浅,实在……实在难以断明。若阁老不信,可延请太医院同僚乃至京城名医前来会诊……”
高名衡何尝看不出刘庆面色日渐恢复红润,呼吸也平稳悠长,宛如熟睡。但他心中的焦急已臻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