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名衡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他走到榻前,开口道:“行了!别装了!这里没外人,赶紧起来说话!”
孙文焕闻声,这才“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瞥见是高名衡,立刻又“哎哟”了一声,气若游丝地说道:“原……原来是高阁老驾到……恕末将甲胄在身,病体沉疴,不能全礼……唉,这一下朝回来,人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冷,一回营就……就倒下了……”
高名衡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裹这么厚,你不嫌热得慌?那你就这么裹着跟老夫说话吧!”
孙文焕闻言,嘿嘿一笑,脸上的“病容”瞬间一扫而空,利落地掀开被子,一个翻身就跳下床来,动作敏捷得哪有一丝病态:“阁老,您看末将这番,还过得去吧?”
高名衡叹了口气,笑骂道:“过个屁!”他西征以来,与军中汉子打交道多了,说话也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粗豪之气,“你这副德行能骗得过谁?再说了,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孙文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是……一会儿末将再多穿几层衣服,捂出一身汗,再让营中郎中给我点上些红疹子,最好看起来就跟那‘疙瘩病’似的,保管那些人吓得不敢靠近!”
他口中的“疙瘩病”,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鼠疫。北方的疫情虽较之前几年略有缓和,或因死伤太过惨烈,或因有些人天生不易感染,但仍未绝迹,时不时仍有爆发。
一旦染上,往往传染一片,死伤无数。明末天灾人祸不断,这瘟神亦是加速王朝倾覆的祸首之一。
奇怪的是,平虏侯刘庆似乎并未刻意组织大力防治,但这恐怖的瘟疫,却仿佛正悄然从人们的恐惧中慢慢淡去。
高名衡踱了两步,没有接他这故作轻松的话茬,面色凝重地转入正题:“说说吧,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你如此硬抗,便是公然抗旨不遵!如今侯爷昏迷不醒,无人为你担待,你真以为能靠装病拖到侯爷苏醒那天?”
孙文焕脸上的嬉笑之色也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烦恼,他重重叹了一声:“阁老,末将……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侯爷醒来。但末将只知道,今日若是让户部的人踏进这营门,查抄了账册,清点了库房,恐怕明天就会有大队人马开来,将这里数年积攒的军资搬个一空!这些,都是侯爷费尽心血,一点一点为各路大军攒下的家底,是维系战事的命根子!若是没了,前线的将士们吃什么?用什么?这天下……还如何能安定?!”
高名衡闻言,亦是摇头叹息:“是啊……这个道理,你我明白,难道他们就不明白?如今南方战事胶着,迟迟打不开局面,全赖这些军资勉力支撑。若此时自毁长城,动摇军心,那这天下……”
孙文焕神色一正,肃然道:“阁老,末将请您来,并非是要商议什么万全之策。在末将看来,如今没有万全之策,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拖’字!拖到侯爷醒来!就算何元辅亲自来了,我也是这话!末将只求侯爷能早日苏醒!”
高名衡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若是……太后亲自驾临呢?”
孙文焕面色平静,却异常坚定:“末将……依旧是这个态度。恶疾缠身,无法接驾。”
高名衡的眉头紧紧锁起,问出了那个最残酷的问题:“那若是……侯爷一直醒不过来呢?你待如何?”
孙文焕沉默了,良久,他才苦涩地开口:“这……也是末将最担心的事。若侯爷长久不醒,末将……末将终究是护不住这些军资的。待到山穷水尽,库门被破的那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末将甘愿自刎以谢侯爷信任之恩!无颜苟活!”
高名衡原本还存着几分劝他暂且妥协、从长计议的心思,此刻听到他这番近乎悲壮的誓言,顿时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他看着孙文焕那副豁出一切的神态,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你这又是何苦……纵然保不住,侯爷醒来也绝不会怪你。这是朝堂之争,利益之斗,非你一人之力所能挽回。”
孙文焕却坚定地摇头:“阁老,末将虽是个粗人,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但末将只知道,侯爷信我,将这天大的干系托付于我,我就有责任替他看好、守好!就算如您所说,侯爷日后宽宏,不怪罪于我,我孙文焕也无颜再见侯爷!一个连自家库房都守不住的将领,还有什么脸面谈忠义,谈信任?!”
高名衡皱紧了眉头:“你就如此确信,侯爷若在,也定会如你一般,死守到底?”
孙文焕重重颔首:“这是自然!侯爷和杨参军行事,向来是以大局为重,以将士们的性命为重!当然……”
他语气稍缓,带上一丝自嘲,“或许也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末将就是信不过那些京城来的老爷们!我不信他们接手后,能做得比侯爷、比杨参军更好!杨参军调度军资,是真的能把每一分银子、每一粒粮食,都送到最需要、最该用的地方去!”
高名衡闻言,不禁点头感慨:“侯爷与杨仪,确实皆非常人……他们却还都是读书人出身啊。”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感叹。想这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十年寒窗、进士及第的读书人?
如今在军国大事、资源调配之上,其见识、其担当、其效率,竟似乎还不如刘庆这个“秀才”,以及那个连秀才功名都无、却将庞大后勤梳理得井井有条的杨仪。
营门口骤然爆发的喧嚣声浪,让帐内的高名衡与孙文焕心头一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苦笑——莫非是何腾蛟来得如此之快?
孙文焕立刻扬声朝帐外喝道:“来人!”
亲卫应声而入。
“速去营门查看,究竟是何情况,速速报来!”孙文焕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