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更清楚,如今刘庆大权在握,陛下又年岁又小,如今太后也仙逝,朝中更是无人能与之抗衡,与之正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何腾蛟的拉拢,看似是为“士林清议”张目,实则不过是想借都察院之力,行党争之实。他祁彪佳身为都察院掌院,首要之责是维护法纪公正,而非沦为党同伐异的工具。
可眼下,陈成林这桩丑闻,却将都察院推到了风口浪尖。想到陈成林,祁彪佳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他唤来门外值守的书吏,吩咐道:“去,请陈成林御史过来一趟。”
书吏躬身回道:“总宪大人,陈御史今日散朝后,便称身体不适,径直回府休养了,并未在衙中。”
祁彪佳闻言,眉头锁得更紧。称病回避?这更像是心虚的表现。他挥挥手让书吏退下,独自面对眼前的难题。
何腾蛟方才的话虽不乏私心,但有一点却说到了要害:若陈成林之事属实,都察院的清誉必将扫地;而若此事是刘庆借题发挥,都察院若一味退让,日后言路恐怕真将形同虚设。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叠奏折上。递,还是不递?
递上去,无疑是在这个敏感时刻,公开向刘庆宣示都察院的“不合作”态度。刘庆会如何反应?
以他如今雷霆万钧的行事风格,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他不能裁撤都察院,但日后在官员考核、经费拨付、乃至具体案件的审理上,处处给都察院使绊子,穿小鞋,那日子也绝不会好过。都察院上下百十号人,都要跟着受累。
不递?那便是向强权低头,辜负了院内那些耿直御史的期望,也坐实了何腾蛟所说的“言路闭塞”的担忧。而且,何腾蛟那边也无法交代,毕竟自己方才并未明确拒绝。
他反复权衡,终于,一个折中的、带着几分明哲保身意味的想法浮上心头:自己不署名,但按正常程序将这叠奏折递入宫中通政司。
如此一来,既表明了都察院内部存在反对声音的事实,给了刘庆一个警示,又将具体的责任分散到了那几位署名的御史个人身上。
将来若刘庆追究,自己尚可推说这是御史风闻奏事的本职,自己作为掌院,无权阻拦,但并未表示支持。主要的火力,将由那几位出头鸟承担。
“唉……” 祁彪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和自我鄙夷。为官之道,有时便是如此身不由己,需要在各种势力之间小心翼翼地走钢丝。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对那几位即将直面风暴的御史致歉:“诸位,形势比人强,莫要怪本官此举……不够磊落了。”
至于陈成林的事情,他心中已基本有了判断。陈成林的称病不出,种种迹象都表明,昨夜青翠轩之事,恐怕绝非空穴来风。
即便这些奏折递上去,能在朝堂上给刘庆制造一些舆论压力,也绝不可能扭转陈成林个人的命运。
若查实其狎妓致死,那是触犯国法、玷污官箴的大罪,谁也保不住他。届时,自己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最多落得个“御下不严、失察”的考语,虽不光彩,但尚不至于伤筋动骨。
想通了这一点,祁彪佳不再犹豫。他提起朱笔,在那叠奏折的封面上批了一个“呈”字,并盖上了都察院的关防。
唤来经历司官员,吩咐道:“将这些奏疏,按例即刻递送通政司,转呈御前。”
王汉面色沉肃,袍袖生风,领着刑部侍郎崔呈秀、大理寺卿徐石麒,并两队如狼似虎的刑部衙役、大理寺司直,浩浩荡荡踏入顺天府衙。原本肃静的衙门顿时气氛凝滞,所有胥吏皆垂首屏息,不敢仰视。
王国厚闻讯,连滚带爬地从后堂迎出,堆满惊惧与谄媚交织的复杂神色,躬身道:“王阁老、崔侍郎、徐大理,三位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王汉根本不给他客套的机会,打断道:“王府尹,平虏侯钧旨,此案由本官主理,刑部、大理寺协查。闲话少叙,案发现场在何处?相关人犯、证物可曾控制?”
王国厚冷汗涔涔,支吾道:“现场……青翠轩已暂时查封。人犯……这,老鸨张氏,已被她畏罪潜逃……”
“潜逃?”王汉冷哼一声,声调不高,却带着极大的压迫感,“顺天府办案,竟能让关键人证在眼皮底下‘潜逃’?王府尹,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稳妥’啊!”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王国厚,转身对崔呈秀和徐石麒下令:“崔侍郎,你立刻派人,持刑部令牌,详查京城各门今日出入记录,看那张氏有无出城迹象,同时搜查其可能藏匿的所有地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徐大理,烦请你亲自带大理寺的人,将青翠轩上下一干人等,包括龟公、仆役、乃至所有知情妓家,全部拘传到案,分开讯问,不得有误!”
“再派得力仵作,即刻前往殓房,仔细检验柳大家尸身,一丝疑点也不得放过!”
命令一下,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员立刻行动起来。崔呈秀亲自督促下属分头查探城门记录,并撒开人马在张氏可能落脚的关系网中暗访;徐石麒则亲自带着司直官差,直扑已被贴了封条的凝翠轩,将里面惊惶不安的众人一一锁拿拘传。
王汉自己则坐镇顺天府大堂,临时征用了府尹的公案。他让人将顺天府关于此案的原始记录、以及昨夜值班的衙役全部传来,逐一严厉盘问。每当王国厚试图插话或解释,便被王汉冷冽的眼神逼退。
“王府尹,”王汉翻看着那份漏洞百出的初报案卷,语气森然,“你这记录上写,柳大家系‘自缢身亡’,且与老鸨‘争执所致’。
本官问你,争执的具体情由是什么?可有人证物证?既已认定是自缢,为何又要杖责报案的老鸨,指其‘诬告’?这其中的逻辑,你给本官解释清楚!”
王国厚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汗出如浆。他试图将责任推给下属,或称自己当时并未细察,却被王汉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