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总宪啊,此事说到底,与本阁个人并无多大干系。本阁今日前来,忧心的乃是我大明的体统,朝廷的颜面!退一步讲,即便不论朝廷,单说你这都察院——风宪之地,清流所系,若麾下御史卷入这等腌臜命案,无论真假,传扬出去,于都察院的声誉,总归是极大的损伤吧?”
祁彪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何腾蛟这话里拉拢、施压的意味太过明显,他岂能听不出来?
然而,如今刘庆势如中天,权倾朝野,连皇帝和太后都要让他三分,你何元辅之前趁着刘庆昏迷失踪,试图安插亲信、掌控军权,结果如何?
派出的监军使节还没到地方就被各路将领顶了回来,碰了一鼻子灰,不也无可奈何?现在就算自己领着都察院投靠过去,充当何腾蛟手中的剑,又能拿刘庆怎样?无非是以卵击石罢了。
他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应道:“元辅的来意和担忧,下官心知肚明,感激不尽。只是……此案既然已入平虏侯法眼,便非同小可。莫说牵涉朝廷命官,即便只是寻常百姓的人命官司,也绝非小事。依下官浅见,此事既然瞒不住,不如就让侯爷彻查一番。若查无实据,正好还陈御史一个清白;若……若果真有其事,那……唉,我等也只能依法依律,无能为力啊。”
他这话,既点明了刘庆的权威,也暗示了底线——若陈成林真的犯罪,都察院也无法包庇。
何腾蛟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放下茶盏,“祁大人,你就真不为你的属下们考虑一二?陈成林纵然有错,亦是都察院一员。若让下面的人知道,他们的总宪大人,在关键时刻竟是如此……明哲保身的态度,恐怕会寒了众人的心啊。日后,谁还敢为朝廷、为公道直言进谏?”
祁彪佳感受到那股压力,心中叹息,却仍坚持原则:“下官身为总宪,自然要体恤下属。但正因如此,更需秉持公道。若此事属实,陈御史确是行为不检,酿成大祸,那……那便是他咎由自取,下官纵然心痛,亦无法徇私。都察院立身之本,在于一个‘公’字。”
“公?” 何腾蛟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本阁所虑,并非事情本身真假,而是有人欲借此机会,行打击报复之实!假的,也能变成真的!你们日常奏疏之中,对他刘庆颇多指摘,他岂会不怀恨在心?如今抓到把柄,焉能不狠狠报复?”
祁彪佳听到这话,神情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反问:“都察院风闻奏事,乃是职责所在。难道……难道他还能借此将整个都察院撤销不成?”
这想法太过骇人,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难以置信。
“撤销倒不至于,” 何腾蛟语气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都察院乃太祖所设,关乎国本,他刘庆再权倾朝野,也绝无胆量裁撤。然,本阁所虑者,是经此一事,若让他得逞,日后都察院恐怕再难有发声之机会!言路闭塞,绝非国家之福啊!他今日能借此案打压陈成林,明日就能用其他手段让整个御史台噤若寒蝉!”
祁彪佳心中猛地一紧,何腾蛟描绘的前景确实令人担忧。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依元辅之见,此事莫非纯属子虚乌有,是有人构陷?”
何腾蛟见其意动,叹息一声,语气变得愈发“推心置腹”:“如今朝中,敢于不畏权贵、直言进谏者已是凤毛麟角。陈御史别的不说,单是昨日敢于在宫门前当面指陈平虏侯之非,这份风骨,便是我辈文臣楷模!若非他昨日触怒了侯爷,今日即便真有此事,侯爷恐怕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必欲严查吧?哼,说到底,一个娼妓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年来,战乱频仍,死的人还少吗?”
祁彪佳听懂了何腾蛟的潜台词,重点是刘庆借题发挥,而非案件本身。但他仍有最后一丝顾虑:“元辅之意,下官明白。只是……万一,万一王汉他们真的查出了确凿罪证呢?那时又当如何?”
何腾蛟闻言,脸色微微一僵,随即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袍袖,语气瞬间变得疏离而冷淡:“若果真罪证确凿,证明陈成林确系罪有应得……那便只能怪他有负圣恩,自取其祸。本阁今日,就当从未曾来过此地。”
祁彪佳心中雪亮,沉吟片刻,从书案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奏折,双手呈上:“元辅,此乃我都察院几位御史今日联名所上之折子,内容……多与平虏侯近日举措相关。下官正在犹豫,是否按例呈递入宫。”
何腾蛟目光扫过那叠奏折,却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淡淡道:“都察院风闻奏事,乃是职责所在,该呈递自然要呈递。一切,依制度而行即可。”
祁彪佳点头道:“下官明白了。稍后,便递入宫中。”
何腾蛟转身向门口走去,行至门前,忽又停步:“祁总宪,有些事,单打独斗难成气候,需得同心协力,方能为朝廷、为天下士林,争得一片清明之地啊。”
祁彪佳眉头紧锁,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元辅教诲的是。若有驱使之处,但请吩咐,下官……定当尽力而为。” 这话答得恭敬,却留有余地,并未完全承诺。
何腾蛟听出了其中的敷衍,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今日难以让祁彪佳彻底倒向自己,不再多言,迈步离开了房间。
门在何腾蛟身后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祁彪佳一人。他缓缓坐回太师椅中,目光落在案头那叠沉甸甸的奏折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这些折子,是都察院内几位素以“敢言”着称的御史联名所上,内容直指刘庆近日推行的新政,言辞激烈,充满了对“权臣擅权”、“变更祖制”的忧惧与抨击。
祁彪佳本人并未在上面署名,他内心深处对刘庆的某些激进举措也存有疑虑,认为其过于操切,恐非国家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