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重了语气:“侯爷,他是他,您是您!李建泰渎职失察,自有其取死之道。但您不同!您如今是大明的擎天之柱,是中兴的希望所在!您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越是位高权重,越需如履薄冰。此事,不可不说,不可不辩!”
刘庆猛地转身,有些烦躁:“交代?交代!他们想要什么交代?李建泰身为主考,纵容乃至可能导致科场大弊之时,他怎么不想着给寒窗苦读的士子一个交代?怎么不想着给朝廷法度一个交代?”
高名衡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毫不退缩,反而更加平和:“侯爷,此言差矣!李建泰是罪人,他的账,律法已经清算。而您,是执掌权柄、引领方向的人。您不能和一个罪人比谁更不讲理。您必须展现出超越个人好恶、甚至超越一时得失的气度与格局。这,才是天下人对您的期望,也是您能真正服众、推行新政的根基所在!”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烛火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刘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烦躁与怒火强行压下。高名衡的话,虽然不中听,却句句在理,点醒了他。
纯粹的强权压制,或许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却无法赢得长久的支持,反而会不断制造潜在的敌人。他需要的不只是恐惧,还需要一定程度的理解与认同,至少是表面上的“程序正义”。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已恢复平日的冷静与深邃。他看向高名衡和王汉,沉声道:“老师,王阁老,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明日朝会……本侯会就此事,给百官,也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高名衡与王汉闻言,心中稍稍一松,齐齐躬身:“侯爷英明!”
翌日五更,晨钟响彻紫禁城。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序列于午门之外,等候早朝。与往日相比,今日的气氛格外凝重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官员们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或垂首敛目掩饰心思,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瞟向丹陛之侧那位身着蟒袍、负手而立、面色平静无波却自带一股凛然威势的平虏侯刘庆。畏惧、不满、审视、期待……种种情绪交织在这肃穆的黎明中。
“升朝——” 司礼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寂静。
百官依序步入金銮殿,山呼万岁。年幼的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司礼太监代为宣示:“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位御史出列,手持玉笏,他深吸一口气,在积蓄某种悲壮的情绪,刻意营造的激昂:“臣!监察御史,吴贞毓,冒死弹劾平虏侯刘庆!”
这一声“冒死”,瞬间将朝堂的气氛拉至冰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既期待又恐惧。
吴贞毓挺直脊背,努力做出不畏强权的姿态,朗声道:“臣弹劾平虏侯刘庆,三大罪!”
他刻意放慢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一曰,专权跋扈!科举取士,国之重典,自有祖宗法度!平虏侯竟悍然绕过礼部、翰林院,私自拟定考题,临场方示,视朝廷规制如无物,此乃僭越专权之极!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二曰,执法酷烈,有伤天和!前礼部尚书李建泰等,纵有失察之过,然未经三司详加推勘,明正典刑,侯爷便以雷霆手段,一日之内处决三十七员朝廷命官!其中不乏如李建泰这般,素有清名、勤勉王事之臣!如此滥施刑罚,岂是圣天子仁政所为?实乃暴秦之政复现!令天下士林齿冷,百官心寒!”
“三曰,堵塞言路,杜塞忠谏!对于百官劝谏之章,侯爷竟下令一律‘封还’,拒不听纳!此风一开,朝堂之上,只闻侯爷一人之声,陛下之耳目闭塞,国事堪忧矣!臣等身为言官,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乃职责所在,今日即便触怒权臣,斧钺加身,亦要仗义执言,以正朝纲!”
吴贞毓言辞激烈,说到激动处,须发皆张,好似是那不畏强暴、舍生取义的直臣典范。他话音刚落,又有数名言官乃至几位科道官员纷纷出列附议,个个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
“臣附议!侯爷新政,标新立异,重工轻农,有违祖宗成法,动摇国本!”
“科场大案,处置失当,株连过广,难服天下士子之心!有损陛下仁德!”
“请陛下明察!遏制权臣,广开言路,以正朝纲!臣等一片忠心,天日可表!”
一时间,弹劾之声此起彼伏,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矛头直指刘庆。他们看似在弹劾,实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既要展示自己的“风骨”,博取清流之名,又要将“专权”、“酷烈”、“堵塞言路”的罪名牢牢扣在刘庆头上,试图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逼其退让。
高名衡、王汉等阁臣面色凝重,何腾蛟依旧闭目养神,仿佛超然物外。龙椅上的小皇帝似乎被这阵势吓到,不安地动了动。
就在这看似群情汹汹、正义即将压倒“强权”的时刻,刘庆动了。
他没有立刻反驳,甚至脸上都没有出现丝毫怒容。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踏出班列。他的动作并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上。原本喧闹的大殿,随着他的出列,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所有的目光,无论是畏惧、挑衅还是观望,都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刘庆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义愤填膺”的官员,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喜怒。最后,他转向御座方向,微微躬身,动作从容不迫。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冰冷、清晰,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诸位臣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