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挥手让亲卫在门外等候,独自一人迈过门槛。宅院不大,陈设简朴,静悄悄的。
引路的卒子低声道:“侯爷,郑公子平日多在后院读书,此刻想必也在。”
“读书?”刘庆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他点了点头,“好,你且退下吧,不必惊动。”
卒子躬身退去。刘庆独自穿过月洞门,步入后院。只见一方小小的庭院中,郑森正坐在石凳上,身披一件半旧的棉袍,三月天的凉意似乎并未影响到他。他捧着一本书,读得十分入神,面前石桌上的清茶早已没了热气。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刘庆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玄色披风,缓步上前,打破了院中的宁静:“郑公子,倒是好兴致。这天光下苦读,不觉得寒凉么?”
郑森闻声抬起头,见是刘庆,并未起身,只是将手中的书册轻轻合上,目光直视刘庆,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探究:“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举起那本书,封面上赫然是《格物初阶》四个字,“听闻此书,是侯爷主持编纂印行?”
刘庆看了一眼那书,正是他大力推广的新学启蒙读物之一,便点了点头:“不错。是本侯之意。”
郑森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挺拔,虽为阶下之囚,眉宇间却自有股不屈之气。他凝视着刘庆,继续问道:“还听闻,侯爷意欲在未来的科举中,采纳此类格物、算学等实学内容?”
刘庆再次颔首,语气肯定:“不错。旧学空疏,不足以应对当世之变局。欲强国富民,非重实学不可。”
一阵微冷的春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郑森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手中的书移向刘庆深沉难测的脸,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侯爷可知,在下被软禁于此,每日除却粗茶淡饭,最常做何事?”
刘庆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郑森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自问自答:“便是读侯爷推行的那几本书。《格物初阶》、《几何论略》、《泰西水法》……起初是无聊解闷,后来却渐渐读出些滋味。书中所言,火铳之力源于火药瞬间膨胀,舟船之利在于船型破水,农事增收可赖新式农具、水利规划……皆是有用之学,确实比一味诵读圣贤书,更贴近世间实相。”
他的语气渐渐有些锐利:“侯爷兴新学,固然是看到了时弊。然而,侯爷可曾想过,您以铁腕推行此法,铲除异己,动辄株连,如李建泰等数十官员,一日之间身首异处。这般酷烈手段,与侯爷书中所述之‘格物致知’、‘求真务实’的精神,岂非背道而驰?侯爷欲以新学造就一代新人,却又以鲜血浇灌这条路,就不怕所得之人,只精于术,而失其仁心,最终造就一批更善于钻营、更精于算计的酷吏能臣么?”
他举起手中的《格物初阶》:“此书教人明事理,知物理。但侯爷之行,让学生看到的,却是权术可以碾压公理,力量能够定义真理。长此以往,纵然人人精通格物算学,这天下,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郑森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刘庆威严沉稳的表象,直指其新政背后最核心的矛盾——铁血手段与理想目标之间的撕裂感。
刘庆并未立刻动怒,反而沉默了片刻,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寒意。
“郑公子,”刘庆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知,为何朽木需用斧斤,顽疾需下猛药?”
他向前踱了一步,目光扫过那本《格物初阶》,又回到郑森脸上:“旧朝积弊百年,士林空谈成风,吏治腐败入骨,军备废弛不堪。若依常理,循循善诱,待之以仁,可能涤荡这污泥浊水?可能在我辈有生之年,见华夏重光?李建泰等人,身负重任,却玩忽职守,致科场大弊,动摇国本!此等蠹虫,若不施以雷霆,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快慰天下寒窗士子之心?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本侯所为,非为嗜杀,实为立威,为廓清寰宇,为尔等年轻一辈,扫出一片能真正践行这书中‘格物致知’的天地!”
他的语气逐渐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至于仁心与手段……郑公子,你熟读史书,当知商鞅变法,徙木立信,何尝不酷烈?秦皇汉武,一统天下,脚下又何尝不是白骨累累?欲成非常之功,岂能效妇人之仁?本侯要的,是一个能富国强兵、抵御外侮的大明,而非一个充斥着空谈仁义、却任人宰割的弱国!过程难免阵痛,但结果,必将惠及天下苍生!”
郑森并未被这番气势压倒,他迎着刘庆的目光,反驳道:“侯爷以结果论英雄,郑某不敢苟同!商鞅法治强秦,然秦二世而亡,正是因其严刑酷法,失却人心!以暴易暴,或可收效于一时,然根基不稳,终难持久。侯爷欲以新学育人,若这‘新’只在于技艺,而忽略了仁德之本,培养出的不过是更高效的利禄之徒,更精于算计的权臣酷吏!如此,与旧日之腐儒,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侯爷今日可以权术碾压一切异见,他日,安知不会有效仿者,以更强大的权术来碾压侯爷所立之秩序?”
他举起茶杯,看着其中冰冷的茶水:“就如同这杯茶,侯爷欲使其温热,方法有二:一则可徐徐添薪,文火慢炖,虽耗时,然茶香醇厚;二则投入炽炭,瞬间沸腾,然茶味已失,甚至杯裂水溅。侯爷所选,乃是后者。郑某只怕,沸水伤手,裂杯难盛!”
两人的争论,已从具体政策上升到治国理念的根本分歧。刘庆重效率、重结果,相信强力破局;郑森则更重过程、重本源,强调仁政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