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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零点四十七分。

医疗舱内永恒不变的柔和光线在墙壁上流淌,那些模拟自然昼夜的能量纹路此刻正呈现出深蓝与墨黑交织的午夜色调。周沐风坐在角落那张已经坐了将近十个小时的椅子上,看着生命维持装置中朱莉娜平静的睡颜,感受着时间在仪器规律的蜂鸣声中一分一秒流逝。

他的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那是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导致的关节僵硬。肩胛骨处的肌肉酸痛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后腰也隐隐发麻。但他没有起身活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尊守护在病床边的石像。

朱莉娜已经持续稳定睡了五个小时十七分钟。

这是自从昨晚Rc-01交互读取实验发生意外以来,她最长、最安稳的一次睡眠。监控屏幕上那些彩色的曲线平稳流淌,脑电波呈现出健康的睡眠周期:深沉的δ波段与活跃的θ波段规律交替,期间还穿插着几次快速眼动期的a波爆发——这意味着她在做梦,意味着她的大脑在睡眠中进行着自我修复和记忆整理。

她的脸色比几个小时前又好了些。

那种骇人的惨白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极淡的、近乎透明的血色,像初春时节樱花最内侧花瓣那种若有若无的淡粉。呼吸绵长均匀,每一次吸气都让胸口微微隆起,带动颈间那枚装着复活萝卜叶片的项链坠子轻轻晃动。坠子里的绿光依然微弱,但稳定,像黑夜中遥远灯塔的微光,虽然暗淡却顽强地存在着。

周沐风的目光落在那片叶子上。

他知道,这片叶子正在持续消耗自己储存的生命能量,像一位无私的供体,一点一滴地将自己融入朱莉娜的生命循环,滋养着她受损的神经系统。楚嫣然最新的估算是还能维持六十五到七十小时,比最初预计的七十二小时短,但比最坏情况下的五十五小时要好。

这多出来的十多个小时,是朱莉娜主动放缓恢复速度换来的。

是她在意识清醒后,用理性权衡利弊,最终做出的选择:宁可延长自己的虚弱期,也要为团队、为研究、为对抗终焉争取更多的可能性。

周沐风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医疗舱恒温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旋即消散。他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尖触碰到眼角的细纹——这些天他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从朱莉娜出事到现在,他加起来睡了不到八小时。

累吗?

当然累。

但更沉重的是那种无力感。

系统10级,意识海死寂,所有植物法则都无法调用。他现在拥有的只是一具被植物能量长期浸润而强化的身体,比普通人坚韧,比普通人耐受力强,但也仅此而已。他不能调动法则力量治疗朱莉娜,不能激活复活萝卜的其他叶片补充能量,不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他只能看着。

看着朱莉娜在意识层面与来自数十万年前的外星意识搏斗,看着夏晚星透支力量构筑空间隔离层,看着楚嫣然和沈婉清榨干最后一丝异能进行治疗,看着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

而他,这个团队的指挥官,这个理应是最强战力的人,却只能坐在椅子上守着,等待着。

这种认知像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他的心上。

“指挥官。”

医疗舱的门无声滑开,楚嫣然轻声走进来。她换了一身浅绿色的棉质便服,长发松松地披在肩头,发梢还带着刚洗过的微湿。她的脸上有明显的倦意,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温润,像春日的湖水。

“嫣然。”周沐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还没休息?”

“刚检查完温竹清和严影的情况。”楚嫣然走到朱莉娜床边,俯身查看监控数据,手指在悬浮光屏上滑动,调出过去几小时的记录,“她们的状态……有些微妙的变化。”

周沐风的心微微一紧:“什么变化?”

“不是恶化。”楚嫣然转过身,脸上浮现出这些天来难得一见的、带着希望的表情,“是苏醒的迹象在增强。特别是温竹清,她的脑电波在过去三小时里,出现了三次短暂的清醒期波形。每次持续十几到二十秒,然后又回到昏迷状态。”

她调出数据图表,指着屏幕上几处明显的峰值:“你看这里,凌晨十二点零五分,峰值达到正常清醒状态的37%。这里,十二点三十一分,峰值42%。还有这里,一点零七分,峰值达到49%。虽然每次持续时间很短,但波形特征清晰,是典型的意识活动信号。”

周沐风凑近细看。

那些彩色曲线在屏幕上跃动,在平静的昏迷波形中突然拔起尖峰,像沉睡海面下偶尔涌起的暗流。每一次峰值都代表着温竹清的意识短暂冲破某种屏障,短暂地触摸到清醒的边缘。

“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意味着她的意识正在尝试苏醒。”楚嫣然的声音里带着欣慰,“虽然还很虚弱,虽然每次只能维持十几秒,但这证明她的意识结构基本完整,自我修复机制在起作用。如果这个趋势持续下去,温竹清很可能在几天内就会完全苏醒。严影的情况类似,但稍慢一些——她的峰值只有温竹清的一半左右,频率也更低。”

周沐风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是个好消息。

温竹清和严影,这对拥有SSS级暗影异能的姐妹(或者说同一个体的两面),在兖州决战中为了保护团队而重伤昏迷,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们一直依靠仙桃的生命礼赞法则和复活萝卜的残余力量维系生命,缓慢恢复。

团队里的每个人都轮流去看望过她们,陪着她们说话,给她们读研究报告,讲述星舟的航行见闻。楚嫣然和沈婉清更是每天耗费大量精力进行持续治疗,用木系异能滋养她们的身体,用光系异能安抚她们的精神。

而现在,终于看到了曙光。

“慕容雪呢?”周沐风问。

提到慕容雪,楚嫣然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雪儿的情况更复杂一些。”她调出另一组数据,屏幕上的波形明显平缓得多,几乎没有明显的峰值,“她的灵魂燃烧得太彻底,意识结构的重建极其缓慢。虽然有仙桃的生命礼赞法则持续滋养,但那种损伤……几乎等于将一栋大楼彻底炸毁,然后从地基开始一点点重建。”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目前只能说,她在缓慢向好。生命体征稳定,意识结构没有进一步恶化,修复在进行中。但距离真正苏醒……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周沐风点点头。

慕容雪的情况他最清楚。那个在兖州决战中为了对抗终焉主教格拉夫而燃烧灵魂的女人,那个在阳台上对他立下“守护秩序”誓言的女人,那个在指挥官室里和他有过心跳漏拍时刻的女人——她的昏迷是团队每个人心里最沉重的石头。

“辛苦你了。”周沐风看向楚嫣然,看着她眼下的青影,看着她眉宇间的疲惫,“一个人要照顾三个重症,还要兼顾整个团队的医疗需求。”

楚嫣然摇摇头,嘴角浮起温柔的弧度:“不只是我。婉清的光系安抚、清月的冰系镇静、嫣然的中药调理、还有大家轮流的精神陪伴,都在起作用。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功劳,是团队的力量。”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周沐风脸上,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某种深意:“指挥官,你也是一样。你不需要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这个团队已经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贡献力量,共同承担,共同前进。”

周沐风沉默了。

他听懂了楚嫣然的言外之意。她在提醒他,他不需要因为暂时失去力量而自责,不需要因为无法在治疗上直接出力而愧疚。他的存在本身,他的指挥,他的决策,他的守护——这些都是团队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明白了。”他最终轻声说。

“那就好。”楚嫣然微笑,“现在,你也该去休息了。朱莉娜这里我会守着,下半夜婉清会来换班。”

“我想再待一会儿。”

“不行。”楚嫣然的语气变得不容置疑,那是医生对病人的口吻,“指挥官,你需要休息。这不是建议,是医嘱。你的身体虽然因为植物能量强化而比常人坚韧,但长期缺乏睡眠会导致判断力下降、反应迟钝、情绪波动——这在星际航行中是致命的。”

她走到周沐风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神认真:“而且,如果你累倒了,大家会更担心。朱莉娜醒了如果知道你这样守着她,她会自责的。你应该了解她的性格,她会把这视为自己的‘过失’,认为是因为她,你才没有休息好。”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周沐风。

是的,他了解朱莉娜。那个永远理性、永远把效率放在第一位、永远追求最优解的女人,如果知道因为自己而导致团队核心成员状态下降,确实会自责,会把这视为需要修正的“错误”。

“……好吧。”他最终妥协,“我去休息。但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我。”

“一定。”

周沐风最后看了一眼朱莉娜,看着她平静的睡颜,看着她颈间那点微弱的绿光。然后他转身,走出了医疗舱。

走廊里的灯光调到了夜间模式,亮度只有白天的三分之一,柔和而昏暗。星舟“未命名”在自动巡航状态下平稳运行,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或声响。只有生命维持系统的低沉嗡鸣从墙壁深处传来,像巨兽沉睡的呼吸,恒定而富有韵律。

周沐风没有立刻回自己的休息舱。

他沿着走廊慢慢走着,脚步在金属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他的大脑里思绪纷乱,像一团纠缠的线,找不到头绪。

Rc-01的数据,彩虹粉末的发现,朱莉娜的恢复,温竹清和严影的苏醒迹象,慕容雪的缓慢向好,“心形星云”那个潜在的目标,还有“锈蚀星骸”上可能存在的其他镜面族遗迹……

太多事情需要思考,需要决策。

作为指挥官,他必须为整个团队规划下一步。是继续在“锈蚀星骸”轨道上停留,深入研究镜面族遗留的信息,试图完整还原能量稳定理论?还是前往“心形星云”区域,探索那个夏晚星发现的时空异常点?或者,还有其他选择?比如返回蓝星轨道,与留守的净化节点团队汇合?又或者,深入“尘埃之海”的其他区域,寻找更多线索?

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没有足够的信心做出“正确”的决定。

在青州末日初期,在蓝星上求生时,他可以凭直觉,凭系统赋予的力量,凭对植物大战丧尸游戏机制的了解,做出一个又一个决策。那时候虽然危险,虽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至少他有底气——他知道系统的上限,知道植物的能力,知道丧尸的弱点。

可现在不同了。

他们在星际中,面对的是完全未知的文明遗产,是完全陌生的宇宙法则。镜面族的科技树与人类截然不同,能量稳定理论颠覆现有物理认知,Rc-01中的意识备份证明了意识科技可以跨越数十万年仍然保持活性。而“终焉”——那个连镜面族都无法对抗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它在哪里?它何时会再次降临?

每一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每一个选择都关乎整个团队的生死存亡。

而他,失去了力量。

这种认知像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他的灵魂上。他想起在蓝星时,他可以召唤五阶植物,可以调动法则力量,可以在百万尸潮中杀出一条血路,可以在终焉主教面前护住所有人。那时候的他是团队的战力核心,是所有人的底气。

可现在……

周沐风停下脚步,抬手按在走廊的墙壁上。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像某种无情的提醒:在这艘星舟里,在这片陌生的星域中,他只是一具比较坚韧的肉体凡胎。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空气里有星舟循环系统特有的、带着淡淡臭氧味的清新气息。那是生命维持系统在工作,过滤二氧化碳,补充氧气,维持着这个金属堡垒内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

这个环境很脆弱。

如果星舟受损,如果能量耗尽,如果遇到无法对抗的敌人……所有人都可能死在这里,死在远离家乡的陌生星空中,连尸骨都无法回归故土。

“指挥官?”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沐风猛地睁开眼睛,转身。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她穿着星舟标准的深蓝色便服,长发披散在肩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是睁开的,眼神清澈,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

温竹清。

周沐风愣住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但很稳。她走到灯光下,那张总是清冷的脸庞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真实。

“竹清?”周沐风的声音有些发干,“你……醒了?”

“嗯。”温竹清点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寂静,“醒了有一会儿了。楚嫣然说我可以稍微走动一下,但不能太久。”

她顿了顿,看着他:“你呢?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周沐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睡不着。”

温竹清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她的目光很专注,像在阅读一本复杂的书,试图从字里行间读懂那些没有写出来的内容。

然后她轻声说:“我也睡不着。”

两人对视了几秒。

走廊里的灯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那是星舟自动调节能耗的常规操作。远处传来自律机械单位巡逻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像某种金属昆虫在爬行。

“想去观星台看看吗?”温竹清忽然说。

周沐风愣了一下:“现在?”

“嗯。”温竹清点头,“楚嫣然说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虽然不是真正的‘新鲜’,但观星台的循环系统独立于生活区,空气成分更接近自然。而且……”

她望向走廊尽头,那里是通往上层区域的电梯:“我想看看星星。”

周沐风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平静却坚定的神情,最终点了点头。

“好。”

他们一起走向电梯。

电梯门无声滑开,又无声关闭。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空气里有温竹清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清洁剂的气息。她靠在内壁上,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

“你感觉怎么样?”周沐风问。

“还好。”温竹清睁开眼睛,“就是……有点虚。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楚嫣然说你的意识出现了几次清醒峰值。”

“我知道。”温竹清的声音很轻,“我能感觉到。每次快要醒的时候,就像……就像从很深的水底往上浮,能看见水面上的光,但就是冲不破那层膜。直到刚才,才终于浮上来了。”

电梯到达上层。

门滑开,外面是一条更宽阔的走廊,通往观景甲板和观星台。这里的灯光比下层更暗,几乎完全依靠墙壁上嵌入的微光导纤维提供照明,那些细小的光点在黑暗中连成线,像银河的缩影。

温竹清走出电梯,脚步依然有些虚浮。周沐风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的皮肤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他的掌心。

“谢谢。”温竹清轻声说,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两人慢慢走向观星台。

那扇门是透明的,从外面就能看见里面壮丽的星空。周沐风按下开启钮,门无声滑开,一股比生活区更清凉的空气涌出来——那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温度和湿度都精确控制的“观星空气”,据说能让人心情平静。

温竹清率先走进去。

周沐风紧随其后。

门在身后关闭,将走廊的微弱光线彻底隔绝。现在,这个半球形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星光——遥远恒星的光芒、星云的辉光、“锈蚀星骸”反射的暗淡光辉,还有那些周沐风叫不出名字的天体散发出的、或冷或暖的光。

温竹清走到观星台中央,仰起头。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透明穹顶将整个星空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没有光污染,没有大气干扰,只有最纯粹的、宇宙本身的壮丽。那些星星密密麻麻,有的明亮如钻石,有的暗淡如尘埃,有的聚集成团,有的孤悬一方。在星海的深处,那个“心形星云”隐约可见,散发着温柔的粉色光芒,像宇宙献给有情人的礼物。

温竹清静静地看着。

她的侧脸在星光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她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完美地融进了这片星光与黑暗交织的空间。

周沐风站在她身边,没有打扰。

他也看向星空,看着那些遥远的光芒,看着那些可能存在生命、也可能早已死寂的世界。宇宙如此浩瀚,如此古老,人类在其中渺小得像尘埃。而他们这群人,驾驶着一艘小小的星舟,在这无垠的黑暗中航行,寻找着对抗终焉的方法,寻找着生存的希望。

这想法既让人感到渺小,又让人感到……某种奇异的壮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

温竹清终于动了。她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从遥远的星空收回,落在了舷窗玻璃上,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两人的身影——她在前,他在后,像某种默契的构图,像两棵在星空下并肩生长的树。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寂静,又像本就虚弱得没有力气大声说话。

“小时候……”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在从记忆深处打捞那些尘封的片段。

“觉得星星又冷又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光。”

周沐风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他知道温竹清需要倾诉,需要把那些积压在心底太久的东西说出来。而他,愿意做那个倾听者。

温竹清继续说着,声音依然很轻,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挑选过的珍珠,被她缓缓串成项链。

“我出生在一个……不太好的家庭。在雍州北部的一个小县城,父亲是矿工,母亲在纺织厂工作。家里很穷,但原本也算平静。直到我八岁那年,矿上出事,父亲重伤瘫痪,赔偿金被工头克扣了大半。”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像在看着遥远的过去,看着那个早已消失在记忆尘埃中的小女孩。

“母亲要照顾父亲,还要打工挣钱,每天累得直不起腰。我从那时候开始学着做饭、洗衣服、照顾父亲。家里总是很暗,即使白天,窗帘也总是拉着的,因为父亲说光会让他头痛。所以整个童年,我好像都活在阴影里。”

周沐风的心微微揪紧。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在昏暗的房间里忙进忙出,照顾瘫痪的父亲,等待疲惫的母亲回家。窗外是别人的欢声笑语,窗内是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沉默。

“那时候,”温竹清说,“晚上睡不着,我会偷偷爬到屋顶,看星星。县城的光污染不严重,能看见很多星星。它们那么亮,那么远,像钉在黑天鹅绒上的钻石。我看着它们,就觉得……所有的痛苦好像都变得渺小了。因为那些星星已经在那里亮了几十亿年,它们见证过恐龙的灭绝,见证过冰河期的来临,见证过人类文明的兴衰。而我的痛苦,在它们的时间尺度上,连一瞬间都算不上。”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很幼稚的想法,对吧?但那时候,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安慰。”

“不幼稚。”周沐风轻声说,“那是你在黑暗中为自己找到的光。”

温竹清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复杂的东西闪过。

然后她继续说:“后来,我十三岁那年,异能觉醒了。暗影系,SSS级。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晚上做噩梦,醒来时整个房间都笼罩在黑暗里——不是没有光的那种黑暗,而是……活的黑暗,像有生命一样在蠕动。”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父亲吓坏了,母亲也害怕。他们请了道士来驱邪,烧了符水让我喝。邻居们开始传闲话,说我不祥,说我招来了脏东西。孩子们不敢和我玩,大人看见我就绕道走。其实……他们说得对。暗影异能确实会吸引负面情绪,会让周围的环境变得更阴郁。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控制不了。”

周沐风能想象那种孤独。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突然拥有了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力量,被家人恐惧,被邻里排斥,整个世界都在告诉她:你是怪物,你不该存在。

“所以我离开了家。”温竹清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下隐藏着深深的伤痛,“不是赌气离家出走,而是……我真的害怕自己会伤害他们。我带着一点钱,坐车去了雍州首府,然后在城市的下水道、废弃建筑、任何黑暗的角落生活。用暗影异能偷食物,用暗影异能保护自己,用暗影异能……活下去。”

她看向星空,眼神空洞。

“那时候,晚上还是会看星星。但感觉不一样了。星星不再是安慰,而是……嘲讽。它们那么明亮,那么纯净,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纤尘不染。而我身处的只有黑暗、污秽、罪恶。我和它们之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我是阴影里的怪物,它们是光明里的神明,我们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周沐风感到胸口发闷。

他想说些什么,想说“你不是怪物”,想说“暗影异能只是一种力量”,想说“你有权利活着,有权利被爱”。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苍白,太无力。语言无法治愈那么深的创伤,无法填补那么长的孤独。

所以他只是听着,用全部的心神听着。

“后来……”温竹清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严影出现了。不,应该说,严影一直在我身体里,只是那时候她才真正‘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意识。她是我的黑暗面,是我所有恐惧、愤怒、绝望、仇恨的凝聚。但同时,她也是……我的保护者。”

她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温柔,有愧疚,也有深深的羁绊。

“她替我承受了所有的负面情绪,让我能够保持内心的最后一点纯净。她替我战斗,替我杀戮,替我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我们共用一具身体,轮流掌控。白天是我,晚上是她。光明的事我来做,黑暗的事她来处理。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是彼此唯一的同类。”

周沐风点点头。

他见过严影,那个总是冷着脸、说话刻薄、眼神锐利如刀的女人。他也见过温竹清和严影切换时的状态,那种一瞬间气质完全改变、仿佛换了个人般的转变。他曾以为那是精神分裂,但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疾病,那是生存的策略,是在绝境中为了保持人性而不得不做出的分割。

“再后来,”温竹清说,“末日来了。丧尸、变异、混乱。我和严影在黑暗中生存,用暗影异能猎杀丧尸,吞噬脑晶,变得越来越强。我们杀过很多人——有些是想伤害我们的人,有些是想抢夺资源的人,有些……只是不幸挡了路的人。”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深深的疲惫。

“我们的手上沾满了血。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严影,但归根结底,都是这具身体,都是‘我们’。我们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孤独。因为没有人敢靠近我们,没有人愿意和两个活在阴影里的怪物做朋友。直到……遇到了你们。”

温竹清转过头,再次看向周沐风。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空洞,不再迷离,而是清澈的,真实的,像被雨水洗过的星空。

“在团队里,我第一次感觉到……光。”她轻声说,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不是星星那种遥远的光,而是近在身边的、温暖的光。清月姐姐的温柔,嫣然姐姐的体贴,雪儿姐姐的坚定,婉清姐姐的包容,还有你……指挥官,你给了我和严影一个‘家’,给了我们救赎的可能。”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周沐风以为她说完了。

然后她继续说,声音更轻,但更坚定:“所以,现在再看到星星,感觉不一样了。”

“……现在呢?”周沐风问,重复了她刚才的问题。

温竹清微微偏头,再次看向他。星光从舷窗外照进来,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的皮肤在光下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淡青色的血管。她的眼睛很深,像两潭不见底的泉水,但此刻,那潭水里倒映着星光,也倒映着他的影子。

然后,她笑了。

不是那种苦涩的笑,不是那种自嘲的笑,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容点亮了她的眼睛,让那张总是清冷的脸庞瞬间生动起来,像冬雪融化后的第一朵花开,像黑夜尽头升起的第一缕晨光。

“现在,它们还是很远,”她说,眼底有星光流转,“但好像,没那么冷了。”

这句话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但落在周沐风心里,却重得像一颗星球。

他看着温竹清,看着她在星光下的笑容,看着她眼睛里那份终于释然的温柔。那一刻,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无力感,都暂时退去了。那些关于Rc-01的纠结,关于下一步决策的焦虑,关于失去力量的自我质疑——全部在这一刻,在这个女人清澈的目光里,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剩下的,只有一种冲动。

一种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告诉她“你不会再孤独”的冲动。

一种想要用行动证明,她值得被爱,值得拥有光明的冲动。

周沐风缓缓伸出手。

他的手在星光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某种更深层的悸动,某种混合着心疼、怜惜、敬佩和更深情感的悸动。他伸向温竹清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很白,很纤细,在深蓝色衣袖的衬托下像易碎的瓷器,又像等待被握住的、孤独了太久的手。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背。

微凉。

温竹清的身体微微一颤。

像被电流轻轻击中,像沉睡的种子突然感受到春天的温度。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周沐风,看着他的手,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星光。

但她没有躲开。

没有缩回手。

没有像过去二十年里无数次那样,因为害怕伤害别人而主动退避。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周沐风,眼睛一眨不眨,瞳孔里倒映着他靠近的身影,倒映着他眼中那份坚定而温柔的决心。

周沐风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

完全握住。

温竹清的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小,还要凉。她的手心有细密的薄茧——那是长期握持武器、使用异能、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留下的痕迹。但此刻,这只布满伤痕的手在他掌心,柔软而顺从,像终于找到港湾的船,像终于归巢的鸟。

她轻轻回握。

很轻的力道,像试探,像确认,像不敢置信这温暖是真实的。

然后,握紧了。

两人的手就这样在星光下交握。没有言语,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这样握着。周沐风的掌心温热,温竹清的手微凉,两种温度在接触中交融,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传递着超越语言的理解。

周沐风感觉到温竹清的手在慢慢变暖。

不是他的体温传递给她,而是她自己的体温在回升——从那种长久以来的、深植于灵魂的冰冷,逐渐变得温暖,变得有生命力,像冻土在春风中解冻,像冰河在阳光下消融。

他看向她的眼睛。

她也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星光下交汇。没有躲闪,没有羞涩,只有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说的理解。他们都知道这一刻意味着什么——不是突然的激情,不是冲动的告白,而是漫长积累后的水到渠成,是在生死与共中萌芽、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生长、在无数个默默守护的瞬间里沉淀、最终在这个星光下的夜晚悄然绽放的情感。

“指挥官……”温竹清轻声唤他。

“叫我沐风。”周沐风说。

温竹清的睫毛颤了颤。

她的嘴唇微动,像在品尝这个陌生的称呼,像在确认自己是否有资格这样叫。然后,她轻声地,试探地,唤了出来:

“……沐风。”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周沐风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嗯。”他应道,握紧了她的手,“我在。”

温竹清笑了。

不是刚才那种淡淡的微笑,而是更明亮、更真实、更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笑容。笑容点亮了她的眼睛,让那双总是盛满阴影的眼睛里,第一次盛满了星光。

“沐风。”她又叫了一次,这次更自然了,像练习过千百次,像在心底默念过无数遍。

“嗯。”周沐风也笑了,“我在这里。”

两人重新望向星空。

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了。星星依然遥远,宇宙依然浩瀚,“锈蚀星骸”依然死寂,“心形星云”依然温柔。但那份冰冷和孤独消失了,那道横亘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鸿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接感。

仿佛通过彼此相握的手,他们与这片星空建立了某种联系,不再是孤独的旁观者,而是这片壮丽画卷的一部分。他们是星海中的旅人,是黑暗中的光,是彼此在无垠宇宙中的锚点。

“严影……”温竹清忽然说。

周沐风的心微微一紧:“她怎么样?”

“她在沉睡。”温竹清闭上眼睛,像在感受什么,像在与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对话,“但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很平静,没有痛苦。她知道我们在这里,也知道……这一刻。”

她没有说“这一刻”是什么,但周沐风明白。

严影是温竹清的黑暗面,是她的另一部分人格。她们共享记忆,共享感受,共享这具身体的一切。温竹清此刻的情绪,温竹清此刻握着他的手的温暖,严影一定能感知到。

“她……”周沐风斟酌着词语,“会接受吗?”

“她早就接受了。”温竹清睁开眼睛,眼神温柔,“严影虽然是我的黑暗面,但她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我幸福。在黑暗中保护我,在战斗中支持我,在我迷茫时给我方向,在我软弱时给我力量……现在,她也会祝福我。”

她顿了顿,补充道:“其实,在兖州决战时,当你冲过来救我们的时候,严影就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温竹清的脸微微红了,在星光下看不真切,但周沐风能感觉到她握着他的手稍微紧了一些。

“她说……”温竹清的声音更轻了,“‘这个笨蛋指挥官,还挺帅的。’”

周沐风愣住了。

然后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真正开怀的笑。笑声在空旷的观星台里回荡,和温竹清的轻笑声交织在一起,像两股清泉汇流,像两阵微风相遇。

笑了好一会儿,周沐风才止住笑,但嘴角还扬着。

“看来我得找时间正式和严影谈谈了。”他说。

“她会喜欢你的。”温竹清轻声说,语气肯定,“虽然她总是冷着脸,说话也刻薄,动不动就威胁要把人拖进阴影里撕碎……但她心里,早就认可你了。从你第一次没有因为我们是‘暗影怪物’而排斥我们,从你给我们‘家’的归属感,从你救下我们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把你视为……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这个定义很宽泛,但周沐风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对温竹清和严影来说,“重要的人”意味着可以托付生命,可以分享秘密,可以暴露脆弱,可以……去爱。

两人继续看着星空。

星舟在轨道上缓缓旋转,舷窗外的景象随之变换。“锈蚀星骸”逐渐移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更广阔、更璀璨的星河。在星海的深处,那片“心形星云”更加清晰了,它的形状真的很像一颗心,粉色的光芒温柔地荡漾着,像在呼吸。

“那个星云……”温竹清看着它,“真的很漂亮。”

“夏晚星发现的。”周沐风说,“她说那里有时空异常,能量读数很特别,可能是下一个探索目标。”

“你想去吗?”

“还没有决定。”周沐风诚实地说,这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犹豫,“要先等朱莉娜恢复,等你们所有人都稳定下来。探索未知星域风险太大,我不能拿整个团队冒险。而且……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镜面族留下的信息,Rc-01的数据只解析了一部分,彩虹粉末才刚发现。也许‘锈蚀星骸’上还有更多秘密。”

温竹清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理解周沐风的顾虑。作为指挥官,他必须为所有人负责。冲动和冒险在星际航行中是致命的,谨慎和规划才是生存之道。而且,她也知道团队现在的状态——朱莉娜还在恢复,她和严影刚刚苏醒,慕容雪依然昏迷,所有人的力量都处于枯竭状态。这种时候贸然去探索未知区域,确实不明智。

“不过,”周沐风继续说,语气变得坚定,“如果真的要去,我会确保有足够的准备。星舟的防御系统要升级,逃生预案要完善,资源储备要充足,所有成员的恢复进度要精确监控……所有细节都要考虑到,所有风险都要评估。”

他转头看向温竹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陷入危险。”

温竹清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坚定,那份责任,那份为了守护所有人而燃烧的决心。她的心,某个地方,深深地被触动了。

“我相信你。”她说,声音很轻但坚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严影也是。”

这句话很简单。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承诺。

但周沐风知道它的分量。

温竹清不是那种轻易承诺的人。她沉默、内敛,情绪很少外露,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但一旦她说出“相信”,那就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是那种即使前方是深渊,只要他决定跳,她也会毫不犹豫跟随的信任。

周沐风握紧了她的手。

“谢谢。”他说。

温竹清摇摇头,没有说“不用谢”,只是用另一只手指向星空的一个方向。

“看那里。”

周沐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颗特别亮的恒星,周围环绕着淡淡的光晕,像戴上了戒指。在它不远处,有一片稀疏的星团,几十颗星星聚在一起,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像散落在黑天鹅绒上的珍珠。

“那颗亮星,”温竹清说,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温柔,“在我的家乡,人们叫它‘守夜人’。传说它是一位在远古战争中失去爱人的战士所化,他死后不愿离去,灵魂升上星空,化作永恒燃烧的星,永远守在爱人沉睡的方向,等待她从长眠中醒来。”

周沐风静静听着。

这个传说很老套,很多文明都有类似的故事。但此刻,在星空下,从温竹清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

“很美的传说。”他说。

“也很悲伤。”温竹清轻声说,“永恒的等待,永恒的孤独,永恒的守望……听起来就很累。”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周沐风,眼神清澈。

“但我觉得……也许那位战士并不悲伤。因为他至少还有等待的对象,还有一份可以坚守的感情,还有一个值得他燃烧永恒的‘意义’。比那些在黑暗中孤独流浪、连等待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幸福得多。”

周沐风转头看她。

温竹清也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有过去的伤痕,有现在的温柔,有对未来的不确定,但也有某种坚定的、已经做出的选择。

“沐风,”她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我不奢望永远。在这个末日世界,在对抗终焉的战争中,‘永远’太奢侈了,太脆弱了。终焉会吞噬一切,时间会磨损一切,连星星都有熄灭的那天。”

她握紧他的手,力道大了一些,像在确认他的存在是真实的。

“但我希望……至少在还能握紧手的此刻,我们能珍惜彼此。至少在我还能看见星星的夜晚,你能在我身边。至少在我们还能呼吸的每一天,我们能为彼此带来一点温暖,一点光。”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周沐风以为她说完了。

然后她继续说,声音更轻,但每个字都像刻在星空上:

“这样就够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奇迹了。”

这番话很朴实。

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没有任何夸张的承诺,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正因为如此,它才更真实,更有力量,更……让人心疼。

周沐风感到喉咙发紧。

他看着温竹清,看着她在星光下格外清晰、格外脆弱、也格外美丽的模样。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但那泪光没有落下,只是在那里闪烁着,像星星倒映在湖面。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皮肤微凉,但在他掌心下逐渐温暖。他的拇指抚过她的眼角,那里有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是岁月和苦难留下的痕迹,也是她坚韧生命的证明。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眼角的湿润,那滴泪终于滑落,晶莹剔透,在星光下闪着微光,像坠落凡间的星屑。

周沐风没有擦去它,只是看着那滴泪滑过她的脸颊,在下巴处停留片刻,然后坠落,消失在她的衣领里。

然后他低下头。

很轻地,很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不是吻在嘴唇上——那太突然,太仓促,太像某种轻浮的冲动。而是吻在眼角,吻在那滴泪流过的地方,像一个温柔的承诺,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用行动代替语言的回答。

温竹清的身体轻轻颤抖。

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掌心。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透过相握的手传递过来,快而有力,像被困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鸟,拼命拍打着翅膀。

片刻后,周沐风抬起头,重新看向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湿润,但明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星空,清澈而深邃。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在星光下看不真切,但周沐风能感觉到她皮肤温度在升高。

“我不会让你再孤独了。”他说,一字一句,像在立下宇宙间最重的誓言,“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就会在你身边。在你看星星的夜晚,在你战斗的时刻,在你需要我的任何时候。严影也是,你们都是我要守护的人。”

温竹清闭上眼睛。

又有两滴泪从眼角滑落,但这一次,她没有让它们自由坠落。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擦去泪水,然后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真正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嗯。”她点头,声音哽咽,但笑容明亮。

她靠过来,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这个动作很自然,像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像孤独的船终于驶入了避风的港口。周沐风伸手环住她的肩,把她轻轻拥入怀中。

温竹清比他想象中还要瘦。

她的肩膀很单薄,背脊的骨骼在他掌心下清晰可感。她身上有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清洁剂的气息,那是医疗舱的味道,是她昏迷一个月留下的痕迹。但此刻,她靠在他怀里的重量很真实,她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触感很温暖,她心跳的声音透过胸腔传递过来,有力而鲜活。

两人就这样在观星台的星光下相拥。

没有更多的话语,不需要更多的话语。这一刻的安静,这一刻的陪伴,这一刻肌肤相贴的温暖,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星空在他们头顶旋转,星舟在他们脚下航行,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又仿佛以另一种方式流淌——不是向前,而是向深处,向两颗心最贴近的地方。

周沐风闭上眼睛。

他感受着温竹清的体温,感受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逐渐放松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的疲惫——刚刚从漫长昏迷中苏醒,即使只是短暂的清醒和走动,对身体的消耗也是巨大的。她的重量越来越倚靠在他身上,像快要睡着了。

但他没有催促,没有提醒。

他知道温竹清需要这个时刻,需要这份温暖和安宁。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的人,第一次触碰到光明,第一次感受到被拥抱的温暖,总会想要多停留一会儿,多贪恋一会儿。

就像冻僵的人靠近火堆,即使知道不能靠太近,也忍不住想要更多温暖。

时间缓缓流逝。

星舟继续在轨道上旋转,舷窗外的星空不断变换角度。那颗“守夜人”恒星逐渐移向视野边缘,另一片更密集的星云进入视野——那是“尘埃之海”的主体,无数恒星诞生和死亡的地方,散发着壮丽而混沌的光芒,像宇宙的伤口,也像宇宙的子宫。

温竹清在周沐风怀里渐渐放松。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了他。周沐风能感觉到她的意识在逐渐模糊——不是昏迷,而是困倦,是身体在发出需要休息的信号。

“该回去了。”他终于轻声说,“你需要休息。”

温竹清在他肩头轻轻摇头,声音闷闷的:“……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你已经待了很久了。”周沐风说,语气温柔但坚持,“楚嫣然说你现在每天只能活动两小时,你今天已经超标了。”

“……好吧。”温竹清不情愿地答应,但没有立刻从他怀里离开。

她又靠了几分钟,才慢慢直起身。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但眼神很平静,很满足,像干渴太久的人终于喝到了水,像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光。

“好了。”她说,“回去吧。”

周沐风点头,松开环抱她的手,但依然握着她的手。两人转身,准备离开观星台。

就在这时,舷窗外,一道金色的轨迹划过星空。

不,不是流星——是星舟的一颗探测器完成任务后返回,在进入星舟引力场时与稀薄的外层气体摩擦产生的光迹。但那景象很美,金色的光带在黑暗中拖出长长的尾巴,像一支笔在宇宙的画布上画下的惊叹号,又像一柄利剑,劈开了永恒的黑暗。

温竹清停下脚步,看着那道轨迹。

光迹持续了大约三秒,然后消散,像从未存在过。但那一瞬间的辉煌,已经刻在了两人的记忆里。

“像不像……”温竹清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像不像我们走过的路?从黑暗中来,在黑暗中燃烧,留下一道短暂但明亮的光,然后……继续前行。”

周沐风也看着那片重归黑暗的星空。

确实像。

从蓝星的末日,到星际的远征;从个人的求生,到团队的凝聚;从对抗丧尸,到对抗终焉。这条路艰难而漫长,充满了牺牲和痛苦。他们失去了很多人,也拯救了很多人。他们犯过错误,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们曾在绝望中挣扎,也曾在希望中前行。

每一步,都像那道探测器留下的光迹——短暂,但真实;渺小,但明亮;终将消散,但在消散前,确实照亮过黑暗。

“走吧。”周沐风说,握紧了温竹清的手。

“嗯。”

两人手牵着手,走出了观星台。

走廊的灯光依然柔和。他们慢慢走着,走得很慢,像在延长这段独处的时光,像在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可以并肩行走的时刻。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深夜的星舟很安静,大部分成员都在休息,唐玥带着自律机械单位在外部巡逻,内部只有生命维持系统的低沉嗡鸣。

走到医疗舱所在的楼层时,温竹清停了下来。

“我想……去看看朱莉娜。”她说。

周沐风点头:“我陪你去。”

医疗舱里,楚嫣然还在值守。看到周沐风和温竹清一起进来,看到他们牵着的手,看到温竹清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红晕和眼角的微湿,楚嫣然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了然的微笑。

那笑容很温柔,很欣慰,像姐姐看到妹妹终于找到了幸福。

“竹清,你醒了。”她轻声说,没有多问,只是自然地打招呼。

“嗯。”温竹清点头,松开了周沐风的手——这是离开观星台后他们第一次松手——但她没有立刻走向朱莉娜的病床,而是先对楚嫣然说:“嫣然姐,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还在守着。”

“不辛苦。”楚嫣然走过来,仔细查看温竹清的状态,“你看起来比数据上显示的要好。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点累,但……很好。”温竹清说着,转头看向医疗舱中央的朱莉娜,“莉娜姐呢?”

“她睡得很安稳。”楚嫣然调出监控数据,屏幕上的波形平稳流淌,“神经修复在进行中,虽然缓慢但平稳。那个外来意识体依然被隔离,没有活跃迹象。复活萝卜叶片的消耗速度也稳定下来了,按照现在的趋势,应该能维持六十八小时左右。”

温竹清走到朱莉娜床边,静静看着她。

两个女人,一个躺着沉睡,一个站着注视。她们的性格截然不同——朱莉娜理性冷静如精密的科学仪器,温竹清内敛沉默如深潭的静水——但此刻,在医疗舱柔和的光线下,她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连接。

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都在黑暗中寻找过光明。

都曾被世界遗弃,然后又被团队接纳。

都曾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怪物,然后发现原来还有人愿意握住自己的手。

“莉娜姐会醒的。”温竹清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立下一个誓言,“她那么坚强,那么聪明,那么……执着。她不会轻易认输的。”

“嗯。”周沐风站在她身边,“我们都相信。”

温竹清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我该回房间了。严影还在等我。”

“我送你。”周沐风说。

楚嫣然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那笑容里有祝福,有欣慰,也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羡慕。

走到温竹清的房间门口,两人停了下来。温竹清转过身,面对周沐风。走廊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在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泉水,但此刻那泉水里不再只有黑暗,还有星光,还有……他的倒影。

“沐风。”她叫他。

“嗯?”

“谢谢你。”温竹清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要溢出水来,“谢谢今晚的星光。谢谢你的……手。”

周沐风摇摇头:“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的……勇敢。”

勇敢。

这个词让温竹清愣了一下,然后她笑了,笑容里有释然,有骄傲,也有淡淡的羞涩。

“我其实……一直很胆小。”她轻声说,“害怕伤害别人,害怕被伤害,害怕暴露自己的软弱,害怕让别人看到我满身的伤痕。但今晚……我想勇敢一次。就一次。”

“你做到了。”周沐风说,“而且,你很美。”

温竹清的脸彻底红了。

她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来,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然后她踮起脚尖。

动作很慢,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像在给自己最后反悔的机会。但最终,她的嘴唇轻轻印在了周沐风的脸颊上。

很轻,很快,像羽毛拂过,像蝴蝶停留。

但那份触感,那份温度,那份混合着她气息的柔软,清晰地留在了周沐风的皮肤上,也留在了他心里。像一颗种子落入土壤,像一道光刺破黑暗,像一个誓言刻在星空。

温竹清退后一步,脸依然红着,但眼神明亮。

“晚安。”她说,声音很轻,但清晰。

“晚安。”周沐风回应。

温竹清转身,按下房门开启钮。门滑开,里面是她的房间——简单,整洁,没有太多个人物品,只有楚嫣然和沈婉清帮忙布置的一些小装饰。她走进去,在门关上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长,很深,像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记忆里。

然后门轻轻关上。

周沐风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被吻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和她嘴唇的柔软。他笑了,那笑容很温柔,很满足,也很……坚定。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休息舱。

走廊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星舟继续在轨道上航行,窗外是无垠的星空和那颗死寂的“锈蚀星骸”。医疗舱里朱莉娜在沉睡,房间里温竹清在休息,其他成员也在各自的岗位上或休息或值守。

这一夜,星光很亮。

这一夜,两颗孤独的心找到了彼此的温暖。

这一夜,在无垠宇宙的某个角落,一段深刻的情感悄然确立,像星空中新诞生的恒星,开始散发属于自己的光芒。

这一夜,周沐风终于明白——

即使失去了力量,即使无法调用法则,即使只是一具凡人之躯,他依然可以守护,可以给予温暖,可以成为某个人在黑暗中看到的光。

而这,也许就是他此刻最重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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