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搁平时，在灰石村这熬日子的地方，一眨眼就过去了。可这三天，苏夜觉得每一刻都像是被拉长了，掰碎了，在指头缝里一点点碾过去。
白天，他还是那个寡言少语、偶尔帮人看病的“苏先生”，动作跟平常没两样。可心里头那根弦，绷得死紧。晚上躺在干草堆上，眼睛瞪着黑乎乎的屋顶，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各种可能：月灵儿到底知道多少？明心会是真心反抗，还是另有所图？那“关键之物”是不是就是轮回玉的另一半？去了乱石坡，会不会是陷阱？
想得脑仁疼。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缩在这破村子里当鸵鸟，永远别想找到另一块碎片，更别说报仇了。风险，有时候就是台阶，你得踩上去，才知道上面是坦途还是悬崖。
第三天晚上，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子时将近，村子里连狗都懒得叫了——这鬼地方也没什么正经的狗。苏夜悄无声息地溜出破屋，没惊动任何人，连老柴头家都没看一眼。他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影子，融入村外荒原更深的黑暗里，朝着北边十里外的乱石坡摸去。
乱石坡，名副其实。一片被岁月和诡异风化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巨大黑石，乱七八糟地堆砌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里。夜风吹过石缝，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跟鬼哭似的。月光（如果那铅灰色天光也能算月光的话）在这里似乎更黯淡了，阴影交错，处处都像藏着什么东西。
苏夜没直接进去。他伏在坡地边缘一处背风的凹坑里，屏息凝神，将感知放到最大，同时悄悄运转《九转阎罗诀》基础篇，让一丝微弱的业火在指尖引而不发，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除了风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也可能是更糟的东西）的窸窣，再无其他动静。
就在他怀疑月灵儿是否改变了主意，或者自己判断失误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与风声融为一体的铃铛脆响，从乱石坡深处传来。
叮铃……叮铃……
很轻，很缓，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来了。
苏夜深吸一口气，从凹坑中起身，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但脚步放得很轻，朝着铃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穿过几道如同天然门户的石峡，眼前出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一块平滑的巨石上，月灵儿已经等在那里。
她换回了那身朴素的灰袍，兜帽摘下放在一旁，一头青丝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柔顺的光泽。她盘膝而坐，身前放着那根挂着青铜铃铛的木杖。看到苏夜出现，她抬起眼帘，澄澈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苏先生很守时。”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苏夜耳中。
“圣女相邀，不敢怠慢。”苏夜停在距离她大约五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他目光扫过周围，没发现其他埋伏的气息，心下稍安。
月灵儿似乎看出他的警惕，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石面：“请坐。此地虽荒僻，但我已布下简单的‘灵光障’，短时内可隔绝声息与寻常探查。”
苏夜依言坐下，隔着几步距离与她相对。离得近了，胸口古玉的温热感再次清晰起来，甚至微微发烫。月灵儿也似有所感，目光在他胸口掠过，却没有追问。
“苏先生考虑得如何了？”月灵儿开门见山。
“我需要先知道，圣女所说的‘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与我身上这件东西，又有何关联？”苏夜也不绕弯子，直接抛出最核心的问题。
月灵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夜风吹动她的发丝，也拂动了木杖上的铃铛，发出细碎的清音。
“那件东西，我们称之为‘轮回古玉’的碎片。”她缓缓说道。
苏夜心脏猛地一跳！果然是它！但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疑惑：“轮回古玉？碎片？”
月灵儿注视着他的表情，继续道：“根据古老典籍和明心会代代相传的秘辛记载，轮回古玉乃是上古时期，某位执掌生死轮回权柄的大能遗落人间的至宝。它并非一块完整的玉，而是由阴阳两片碎片构成，相生相克，合则拥有莫测威能，分则各具神异。”
她顿了顿，看向苏夜的眼神变得深邃：“其中一片，蕴含至阴至寒的幽冥本源，据说……如今就落在幽冥宗手里。他们这些年疯狂搜刮资源，进行各种禁忌实验，甚至不惜引发地脉异变、生灵涂炭，很大一部分目的，就是为了激活、或者说是‘喂养’他们手中的那片阴玉碎片，企图掌控其中的幽冥之力，乃至……染指轮回。”
苏夜听着，手心微微沁出冷汗。这和他从玄冥子记忆碎片中看到的景象隐隐吻合。幽冥宗掌握的是阴玉碎片，那自己身上这半块……
“另一片呢？”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另一片，蕴含至阳至生的造化本源，与阴玉碎片截然相反。”月灵儿的目光再次落到苏夜胸口，这一次，几乎可以说是明示了，“它……失落已久。明心会历代先辈，一直在暗中寻找。直到最近，我才隐约感应到，在这片区域，似乎有阳玉碎片的气息波动出现，虽然微弱且时断时续……”
她看着苏夜，一字一句道：“而苏先生你，是这股波动出现后，我所遇到的……最特别的人。你身上那种让我感觉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与古籍描述的阳玉碎片特性，非常相似。”
话说到这个地步，几乎等于挑明了。
苏夜没有立刻承认，反问道：“就算我身上真有什么特别的古物，圣女又如何确定它就是阳玉碎片？况且，即便它是，明心会找到它，又想做什么？”
“我们不能完全确定，但你的出现，和气息的吻合，是迄今为止最明确的线索。”月灵儿坦然道，“至于找到它的目的……很简单，阻止幽冥宗。阴阳双玉，绝不能落入幽冥宗手中，任由他们合一。那将会带来无法想象的灾劫。明心会所求，是摧毁幽冥宗的野心，或者至少，确保双玉永不相合，维持这方天地脆弱的平衡。”
她语气恳切，眼神清澈，看不出作伪。
苏夜默然。月灵儿的话，逻辑上能自洽，也与他的部分所知相符。如果明心会真是为了阻止幽冥宗而寻找阳玉碎片，那双方至少在“对抗幽冥宗”这一点上，目标一致。
但……他依然不能完全信任。二十年前苏家因轮回玉灭门，这血海深仇，是他一个人的。他不确定明心会若得到阳玉碎片，会如何处置，是否会成为新的争夺者。
“圣女需要我做什么？我又能得到什么？”苏夜问出了现实的问题。
“我们需要你身上的线索，或者说，阳玉碎片的指引，来更准确地定位幽冥宗隐藏阴玉碎片的地方，以及破坏他们的计划。”月灵儿正色道，“作为回报，明心会将为你提供庇护，共享我们掌握的关于幽冥宗的一切情报，包括其内部结构、兵力分布、高手信息。同时，我们会倾尽全力，协助你达成你的目的——无论你的目的是复仇，还是别的什么。”
条件很诱人。情报，正是他现在最缺的。而“协助达成目的”这个承诺，也很有弹性。
“我如何相信明心会不会过河拆桥？或者说，不会对我身上的东西起贪念？”苏夜问得很直接。
月灵儿闻言，并未生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指尖泛起一点极其柔和纯净的莹白光芒，照亮了她微微苍白的脸颊。
“苏先生可知，我为何被称为‘圣女’，又为何拥有这治愈安抚的‘灵光’？”她声音低了些，“并非我天生神圣，而是因为我这具身体，是极其罕见的‘净灵体’。天生亲和天地间纯净的灵性力量，对幽冥死气、阴邪之物感应敏锐，也更容易被此类力量侵蚀伤害。”
她收回光芒，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寻找、守护阳玉碎片，对抗幽冥宗，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使命，更是……自救。阴阳失衡，幽冥死气肆虐，我这‘净灵体’首当其冲，时日无多。唯有拨乱反正，才有一线生机。明心会中，如我这般因幽冥宗暴政而家破人亡、身负血仇或特殊宿命者，不在少数。我们或许力量有限，但目标纯粹——不是为了争夺某件宝物称霸，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让更多人经历我们的痛苦。”
这番话，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更有说服力。
苏夜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沉默了更久。夜风吹过乱石坡，带来远处荒原上野性的气息。
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
“我可以与明心会合作，共享我掌握的部分线索。”他缓缓道，“但我需要保留自主行动的权利，并且在涉及我自身核心目标时，拥有优先决断权。作为交换，我会尽力提供医术帮助，并在你们行动时，提供武力支援——在我能力和安全范围内。”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我身上是否真有你们要找的东西，又究竟是什么……请恕我暂时无法完全坦白。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与幽冥宗，不死不休。”
月灵儿听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一丝重担。
“足够了，苏先生。”她伸出手，掌心向上，那点莹白光芒再次亮起，柔和却坚定，“明心会欢迎任何志同道合的伙伴。不以誓言束缚，唯以行动印证。”
苏夜看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她清澈的眼眸，终于也伸出手，轻轻与她的手掌相触。
没有盟誓，没有契约。只有在这幽冥域冰冷的夜色下，两个各有秘密、各有目标的人，基于共同的敌人和一丝微弱的信任，达成的初步约定。
触手冰凉，却有一股温和坚定的暖意，从她掌心传来，驱散了周遭些许阴寒。
合作，就此开始。前路是吉是凶，无人知晓。但至少，在这片黑暗的棋局上，他不再是一枚孤独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