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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满仓的高烧,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烂棉絮,沉沉地压在这个本就喘不过气的家上。退了又起,起了又退,反反复复,将他的精神和肉体一同熬煎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之间。咳嗽是这屋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嘶哑,空洞,带着胸腔深处不祥的嗡鸣。

桂香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仿佛也随着丈夫的病情一同流失了。她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木偶,在天不亮灶膛的微光里起身,在夜色如墨时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归来。砖瓦厂的红尘似乎已经嵌进了她皮肤的纹路里,连眼角新生的细密皱纹,都带着砖红的色泽。她沉默地操持着一切,喂药,擦拭,打理那个破败的院子,眼神里是一种被磨去了所有光泽的、岩石般的坚硬。

而招娣,则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继续“生长”着。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沉默帮忙的女孩,她成了这个家实际上的“内务总管”。土生几乎完全离不开她,喂饭、把尿、哄睡,她都做得比母亲更熟练。她甚至学会了辨认赤脚医生留下的几味草药,能准确地按照嘱咐,将那些干枯的根茎叶草放进瓦罐里煎熬。

她脚底的水泡结了痂,又磨破,最后成了一层粗糙的硬皮。那五块八毛钱,被她用破布裹了又裹,藏在墙缝一个更隐蔽、更干燥的角落里。夜里,她常常会醒来,不是被父亲的咳嗽或弟弟的梦呓惊醒,而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那个墙缝,确认那笔“巨款”还在。那不仅仅是钱,那是她第一次独自对抗这个世界,并勉强抠回来的一点战利品,是她内心所有勇气和希望的具象化。

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院子里的泥土被晒得龟裂,踩上去硬邦邦的。风也是热的,裹挟着麦田里即将成熟的气息,一阵阵吹进这个破败的院子。

麦子,快熟了。

那片曾经让陈满仓感到绝望的金黄,如今在招娣眼里,却成了另一种形态的倒计时。她不再需要听父母交谈,只需看看母亲日益焦灼的眼神,看看父亲在偶尔清醒时望向窗外那空茫而恐惧的目光,她就知道,那个叫做“王德贵”的阴影,正随着麦穗一天天的饱满低垂,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

这天下午,桂香难得回来得早了一些,日头还斜斜地挂在天边。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差,脚步虚浮,走进院子时,甚至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才站稳。

“娘!”招娣正在院子里用一个小铡刀切着晒干的草药,见状连忙放下东西跑过去。

桂香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才喘着气,声音沙哑地对招娣说:“去……去把你王婶找来。悄悄的,别让人瞧见。”

招娣心里一紧,立刻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跑。她敏感地意识到,一定有极其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王寡妇来得很快,额上带着细汗,一进门就压低声音问:“桂香姐,咋了?是不是满仓哥……”

桂香摇了摇头,把她拉到灶房角落,那里相对隐蔽些。招娣默契地守在门口,耳朵却竖得老高。

“他王婶,”桂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砖厂……听人说,王德贵他们……前天在邻村,动了真格的了。”

“啊?”王寡妇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搬粮拆房……”桂香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恐惧,“是……是带走了西头老张家的媳妇,说是……说是怀了老三,直接给拉去公社卫生院……给……给结扎了!”

“老天爷!”王寡妇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这……这……”

“人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咋样了。”桂香的声音更低了,像怕被什么听见,“王德贵放话说,这就是‘统一行动’的样板!超生的,要么交够罚款,要么……就按这个来!说……说这叫‘绝后患’!”

灶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里间陈满仓压抑的咳嗽声,像钝刀子一样割着空气。

招娣站在门口,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结扎”意味着什么,但她从母亲那惊恐到极点的语气和王婶的反应里,明白这是一种比搬粮拆房更可怕、更彻底的打击。它打击的不是财产,是身体,是……娘?她猛地看向母亲,一种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桂香姐,这……这可咋办啊?”王寡妇的声音也带了哭腔,“他们要是也对你……”

桂香的身体晃了一下,她扶住冰冷的灶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腥甜。

“他王婶,”良久,桂香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的语调说,“这事,你先别往外说。满仓……不能再受刺激了。”

王寡妇连连点头,脸上满是同情和恐惧。

“还有,”桂香抬起眼,目光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万一……万一到时候真来了,土生……还得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会儿……”

这就是在托付后事了。王寡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抓住桂香的手:“桂香姐,你别这么说……肯定……肯定还有办法的……”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钱吗?那笔巨债像山一样。人吗?顶梁柱已经倒了。

送走不停抹泪的王寡妇,桂香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招娣觉得她的背影都要和这灰暗的灶房融为一体了。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看到了门口脸色煞白的女儿。

母女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相遇。招娣看到母亲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也看到绝望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如同余烬般的硬气。

桂香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伸出手,非常轻、非常快地摸了一下招娣的头发。那动作里包含的复杂情感——愧疚、不舍、决绝——让招娣的鼻子猛地一酸。

“去做饭吧。”桂香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个瞬间从未存在过。

然而,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沉重的气氛,已经如同实质的黏稠液体,充满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麦收的号角尚未吹响,但另一场针对身体和生育权的残酷“收割”,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招娣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要守护的,可能不仅仅是粮食和屋顶,还有母亲的……身体。

夜色,并未能给这个家带来丝毫的安宁。陈满仓的咳嗽在夜里尤其剧烈,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来。招娣躺在炕上,紧紧挨着熟睡的土生,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屋顶那个巨大的、被塑料布勉强遮盖的豁口。今晚没有星光,只有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盖子,严丝合缝地扣在这个村庄,这座院子,她的心上。

母亲的恐惧,像无声的瘟疫,精准地传染给了她。她不断地回想王婶和母亲的对话——“结扎”、“拉走”、“绝后患”。这些词语在她八岁的认知里组合成一个模糊但极其可怕的画面:一群像王德贵一样穿着蓝衣服的人,冲进家里,强行把母亲拖走,然后,母亲就会像爹一样病倒,或者……永远回不来了。

这个想象让她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将土生搂得更紧。弟弟温热的小身体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她不能没有娘。这个家不能没有娘。

里屋传来压抑的说话声,是母亲和父亲。父亲的咳嗽间隙,声音虚弱而焦急:

“……听……听见你们说了……是不是……王德贵……又要来了?”

桂香的声音低沉:“你别管,安心养你的病。”

“他们……他们想干什么?!”陈满仓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喘息,“粮食……房子……都给他们了……他们还想要什么?!非要逼死我们吗?!”

“他们想要……绝了念想。”桂香的声音冷得像冰,“怕我们再生。”

一阵死寂。然后是陈满仓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声,混杂着剧烈的咳嗽。“是……是我没用……是我害了你……害了这个家……”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桂香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暴躁,“睡你的觉!”

招娣把脸埋进带着弟弟奶腥气和尿骚味的枕头里,泪水无声地涌出,迅速被粗糙的布料吸收。爹的哭声,比他的咳嗽声更让她害怕。那是一个男人被彻底剥夺了尊严和保护家人能力后,发出的、最绝望的声音。

后半夜,陈满仓的咳嗽似乎平息了一些,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药力终于起了点作用。屋里屋外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招娣却毫无睡意,她悄悄地爬起身,赤着脚,像一只猫一样溜下炕。

她走到堂屋,月光在此时恰好艰难地穿透了一片薄云,从那破洞漏下几缕微弱的光线,正好照在门后那把柴刀上。柴刀依旧静静地靠着墙,但在此刻的招娣眼里,它似乎散发着不同以往的气息。爹曾经磨利它,准备用它与闯入者拼命,守护这个家。可现在,敌人要夺走的,可能不是东西,而是人。这把刀,还能守护得住吗?

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屋外的门帘旁,屏息听着。里面传来母亲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父亲也不再咳嗽,似乎是睡着了。她犹豫了一下,极小极轻地掀开一点门帘缝隙。

月光勾勒出炕上两个模糊的轮廓。父亲侧躺着,面向墙壁,蜷缩着,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母亲却是平躺着的,招娣惊讶地发现,母亲并没有睡,眼睛在黑暗中睁着,定定地望着漆黑的屋顶,那眼神,空洞,冰冷,却又像在燃烧着某种无声的火焰。她的双手,放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拳头,连指节的白色,在微光下都清晰可见。

招娣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刺了一下。她迅速放下门帘,退回堂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如同这冰冷的月光,照进了她幼小的心房。爹倒下了,娘也快要到极限了。王德贵和他们代表的那股力量,不会因为他们的悲惨而有丝毫怜悯。等待和哀求,换不来生路。

她再一次走到墙边,熟练地摸到那个缝隙,将那个小小的、硬硬的布包掏了出来。她走到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五块八毛钱。在惨白的月光下,这些纸币和硬币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微不足道。它们能挡住王德贵吗?能保住娘吗?

不能。

她知道,远远不能。

一种混合着绝望、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在她胸腔里鼓胀。她不能就这么等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像上次去镇上一样,她必须再去搏一搏!

可是,能做什么呢?再去卖野菜?且不说后山的野菜几乎被她挖尽了,就算挖到,卖来的钱,对于那个巨大的债务和即将到来的灾难,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悄然滋生。她想起在镇上,看到那些穿着体面的人,走进饭馆,点菜吃饭。她想起镇上那些关门较晚的、亮着灯的店铺。她需要更多的钱,需要更快地弄到钱。也许……也许镇上晚上,会有一些白天没有的机会?比如,帮饭馆刷碗?或者……捡一些他们不要的、但或许还能卖钱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未知的黑夜和陌生的环境,兴奋的是,这似乎是一条可能更快挣到钱的路子。

她把钱仔细包好,藏回原处。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她走到门后,踮起脚尖,费力地,将那把沉重的柴刀拿了下来。冰凉的刀柄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把它抱在怀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冰冷的质感,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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