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执事离开后的实验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道格拉斯警长让随行的警员在门外布防,然后关上门,转身时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
“克莱蒙特不会善罢甘休的。审判庭的人最痛恨两件事:一是质疑他们的权威,二是用他们不理解的方式处理‘亵渎之物’。你今天两样都占了。”
林知没有立即回应。
他已经坐回工作台前,全息投影屏上正播放着刚才记录的信息场数据。
那些复杂的波形在屏幕上跳动,像是某种有生命的心电图。
“他确实不会善罢甘休。”
林知终于开口,但视线没有离开屏幕,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宝贵的研究样本。”
薇薇安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些波形:
“这就是……‘圣力’?”
“如果他们坚持这么叫的话。”
林知放大一段波形,
“但从信息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高度有序的精神力场。看这里的频率特征——集中在7.8赫兹到12赫兹之间,这是人类大脑a波的典型范围,与放松但警觉的意识状态相关。”
道格拉斯凑过来,虽然看不懂那些专业图表,但能看出那些波形的规律性:
“所以他们在祈祷时,脑波会同步?”
“不止。”
林知调出多组数据对比,
“注意看这六个审判官的波形。虽然每个人的基础频率略有差异,但在执事开始诵经后的第三秒,所有人的波形开始趋同。到第十秒,他们的脑波几乎完全同步,形成了一个复合场。”
他在屏幕上叠加了一个数学模型:
“这就是‘集体共振’。当一群人共享相同的信念、专注同一目标时,他们的神经活动会产生耦合。而教会的仪式——特定的祷词、手势、节奏——就是一套精密的‘共振引导程序’。经过长期训练,审判官们能快速进入这种同步状态。”
薇薇安若有所思:
“所以‘圣力’不是来自神灵,而是来自他们自己?”
“至少数据上是这样显示的。”
林知暂停播放,指向一个峰值,
“看这里,执事举起圣徽的瞬间,整个场的强度增加了三倍。但频谱分析显示,增加的不是新频段,而是原有频段的振幅放大。换句话说,他不是从外部‘召唤’了力量,而是用自己的意志作为‘催化剂’,激发了整个团队的潜在精神力。”
道格拉斯皱眉:
“但这有什么实际作用?我是说,他们确实用这玩意儿‘净化’过异常。”
“这就是关键。”
林知调出另一组数据——这是之前分析过的几个异常现场残留信息,
“现在我们把‘净化仪式’产生的信息场,和被‘净化’异常的原信息场做对比。”
两张频谱图并列显示。
左边是异常现场的混乱波形,各种频率杂乱交织,像一团乱麻。
右边是审判官们的“圣力”场,整齐、规律、像训练有素的军队方阵。
“看出区别了吗?”
林知问。
“一个乱,一个齐。”
道格拉斯说。
“对,但不止如此。”
林知用光标圈出几个区域,
“当整齐的‘圣力场’覆盖混乱的‘异常场’时,会发生什么?想象一下,你有一张纸,上面用各种颜色胡乱涂鸦。现在你拿一支很粗的黑色马克笔,用力在涂鸦上写字。从表面看,涂鸦被黑色覆盖了,看不见了。”
他切换到一个模拟动画:
“但如果你用特殊的光谱仪扫描,会发现下面的涂鸦还在。黑色马克笔只是遮盖,不是清除。而教会的‘净化’本质上就是这样——用他们整齐、强力的精神力场,强行覆盖异常区域的混乱信息场。”
薇薇安理解了:
“所以那些被‘净化’的地方,异常其实还在,只是被压制了?”
“正是。”
林知点头,
“而且这种覆盖效率极低。为了压制一个中等强度的异常,需要至少五名审判官集中精神半小时,消耗巨大。而一旦他们停止,覆盖层会随时间衰减。如果异常本身的强度不变,几小时或几天后,污染就会重新‘渗出来’。”
他调出一份档案:
“还记得三个月前旧城区那栋‘闹鬼公寓’吗?审判庭进行了两次‘全面净化’,宣布彻底清除。但上周,那栋楼又有居民报告听到奇怪哭声。我偷偷去检测过——异常信息强度恢复了原始值的百分之四十,而且频谱发生了畸变,可能是因为被多次覆盖又反弹导致的。”
道格拉斯脸色凝重:
“所以他们的方法不仅治标不治本,还可能让问题变得更复杂?”
“在某些情况下,是的。”
林知关掉投影,转向两人,
“但这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最严重的问题是,这种方法对‘高维污染’完全无效。”
“高维污染?”
薇薇安对这个词很敏感——她的诅咒就曾被林知定义为“低维生物承受高维信息污染”的典型案例。
林知调出诡秘世界的理论模型:
“根据我们目前的研究,真正的威胁不是本维度内的信息紊乱,而是来自更高维度的信息‘渗漏’。
就像二维平面的纸片人无法理解三维物体的全貌,只能看到它在平面上的投影片段一样,我们感知到的很多‘不可名状之物’,其实都是高维存在在低维的投影。”
他在屏幕上画出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教会的‘净化’是在本维度内进行信息覆盖。这就像试图用黑色马克笔遮盖一张纸上的奇怪影子,却不知道那影子其实是三维物体在二维平面上的投影。
你遮住了影子,但那个三维物体还在那里,还在投射新的影子。甚至,因为你遮住了现有的投影,它可能会从另一个角度投射出更扭曲、更难以理解的影子。”
道格拉斯努力消化这个比喻:
“所以对付真正危险的东西……比如你之前提过的‘旧日支配者’……”
“教会的净化仪式就像用扫帚对抗海啸。”
林知直接给出结论,
“他们的方法建立在两个错误前提上:
第一,认为所有异常都来自同一个‘邪恶源头’,可以通过统一的神圣力量对抗;
第二,认为信息层面的问题可以通过意志力的蛮力覆盖解决。”
他站起身,走到实验室中央:
“但实际上,不同的异常有不同的信息结构、作用机制、来源维度。
有些确实是本维度的信息紊乱,用强精神力覆盖可能暂时有效。
但有些——比如薇薇安曾经的诅咒,或者‘远见号’沉没可能触及的深层污染——来自更高维度的扰动。
这些,蛮力覆盖不仅无效,反而可能因为扰动信息场而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
薇薇安轻声说:
“克莱蒙特执事说我们在‘圈养恶魔’……”
“他错了。”
林知平静地回答,
“我们没有圈养任何东西。我们在做的,是真正理解这些现象的本质。只有理解了,才能找到正确的应对方法——不是蛮力压制,而是精确干预;不是盲目净化,而是针对性收容或中和。”
他回到工作台,开始整理数据:
“今天克莱蒙特执事带来的这场闹剧,其实很有价值。
它让我们有机会直接观测和分析教会手段的信息学本质。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信仰之力’是一种可观测、可测量的自然现象,不是什么神赐的奇迹。
而他们的‘净化仪式’,是一种低效、粗放且在某些情况下危险的信息处理技术。”
道格拉斯沉默片刻,然后问:
“那接下来怎么办?克莱蒙特不会就这么算了。而且如果他发现你在分析他们的‘圣力’,恐怕会更愤怒。”
“两件事。”
林知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第一,基于今天的观测数据,我要完善信息覆盖理论,并开发出更高效的替代方案——不是基于盲目的信仰共振,而是基于精确的信息工程学。
第二……”
他抬头看向警长:
“我们需要准备应对审判庭的下一步行动。
克莱蒙特今天离开时说的不是气话,是威胁。
而根据我对这类人的心理分析,他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实验室的灯光在仪器表面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在这座城市里,知识与信仰的冲突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林知知道,这场冲突的结果,将决定未来多少人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数据已经记录完毕,理论正在成形。
接下来,是将其转化为实际防御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