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墨兰解围
初夏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盛府西跨院的芭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墨兰坐在窗前,面前摊着十卷《女诫》,指尖捏着的狼毫笔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四姑娘,夫人说了,这十卷《女诫》,明早前必须抄完,一个字都不能错。”嫡母王氏身边的刘嬷嬷站在一旁,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若是抄不完,往后一月的月钱和份例,可就都要减半了。”
墨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委屈。不过是昨日请安时,嫡母问起《女诫》中的“妇德”篇,她多嘴说了句“愚孝非孝”,便被安上“不敬师长、妄议经典”的名头,罚抄十卷——这哪里是罚抄,分明是刁难。十卷蝇头小楷,便是不眠不休,也未必能赶在明早前写完。
刘嬷嬷看着她苍白的脸,嘴角撇了撇,转身离去时,故意撞翻了案上的砚台,墨汁泼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乌黑。“哎呀,真是对不住,手滑了。”她假惺惺地道歉,眼底却藏着幸灾乐祸。
画春气得发抖:“姑娘,这分明是故意的!奴婢去找老爷评理!”
“别去。”墨兰按住她的手,声音轻得像雨丝,“父亲此刻正忙着衙门的事,哪有功夫管内宅这些?去了,反倒落个‘不懂事’的名声。”她望着那片墨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在这深宅大院里,她像株被圈住的兰草,纵有满腹委屈,也只能憋着。
雨下得更大了,檐角的水流成了线。画春正心疼地收拾着被弄脏的宣纸,院外忽然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请问,是四姑娘的住处吗?有位沈公子托小的送样东西。”
墨兰一愣。沈公子?是沈砚之?
她走到门口,见是个书院的杂役,手里捧着个木盒。杂役把盒子递给画春,低声道:“沈公子说,这东西或许能帮姑娘解燃眉之急,还说……‘智者善假于物’。”
关上门,墨兰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层软布,放着几十块拇指大小的胶泥块,每块胶泥上都刻着一个反写的字,有“女”“德”“妇”“顺”之类的常用字,旁边还压着张纸条,画着简单的用法:将刻字胶泥按在涂了墨的铁板上,覆上宣纸轻压,便可印出字来。
“这是……”画春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跟印书铺的雕版一个道理吗?只是这字能拆开!”
墨兰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拿起一块刻着“女”字的胶泥,指尖抚过那清晰的笔画,忽然明白了沈砚之的用意——这是用胶泥做的活字!《女诫》里的字句多有重复,把这些常用字排在一起,刷上墨,就能快速印出成片的文字,比一笔一划抄写快上十倍不止!
“智者善假于物……”她轻声念着沈砚之的附言,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竟连她被罚抄的事都知道了,还特意做了这东西送来,既解了围,又给足了她体面,没让任何人察觉。
“姑娘,快试试!”画春兴奋地研墨。
墨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按照纸条上的图示,先将铁板烤热,在上面涂了层松脂,然后挑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常用字块,按照《女诫》的句式排列整齐,再将另一块铁板压在上面固定。待字块粘牢,她用刷子蘸了墨,轻轻刷在胶泥上,覆上宣纸,用干净的毛刷一刷——揭下来时,一行工整的字赫然出现在纸上,虽不如手写的灵动,却字字清晰,规规矩矩。
“成了!”画春拍手道。
墨兰看着那行字,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一种……掌控感。从前,她总觉得自己只能被动接受,只能忍,只能让,可现在,她发现原来可以用别的办法——不必硬碰硬,不必争口舌,借着外物,就能轻巧地解开困局。
她定了定神,开始有条不紊地排版、刷墨、印字。雨还在下,芭蕉叶沙沙作响,可她的手却稳得很。胶泥活字一块块组合,又一块块拆开,再组合成新的句子,雪白的宣纸上,很快便印满了《女诫》的文字。遇到不常用的字,她便亲手补写,两种字迹混在一起,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夜半时分,十卷《女诫》已整整齐齐码在案上。墨兰放下最后一块胶泥,看着自己的成果,忽然笑了——原来,解决问题的办法,未必只有“熬”这一条路。就像沈砚之治水时说的“疏如梳发”,有时候,换个思路,找个巧劲,比硬扛更有效。
第二日一早,刘嬷嬷来取《女诫》时,见那十卷抄本字迹工整、无一错漏,脸上的惊讶藏都藏不住。她翻来覆去地看,想找出点毛病,却什么都挑不出来,只能悻悻地走了。
画春凑到墨兰身边,小声道:“姑娘,您看,这法子多管用!沈公子可真厉害!”
墨兰拿起一块刻着“智”字的胶泥,指尖摩挲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她想起沈砚之在玉清观说的“藏锋非示弱”,想起他送来的活字,忽然明白,所谓“智取”,不是投机取巧,而是看清局势后的从容应对,是不被困境磨掉的那份灵慧。
她把那些胶泥活字小心地收进木盒,藏在妆匣最深处。这不仅仅是解困的工具,更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看见,纵然身处深宅,也能凭着自己的聪慧,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窗外的雨停了,芭蕉叶上的水珠滚落,折射出细碎的光。墨兰铺开一张新的宣纸,这次,她没有写《女诫》,而是提笔写下“善假于物”四个字。字迹里,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