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暮色总带着几分慵懒，朱雀大街上的酒旗在晚风里摇摇晃晃，将最后一缕夕阳晃成碎金。林惊鸿站在济世堂后院的药圃旁，看着吕素素将刚采的薄荷晾在竹匾里，叶片上的水珠在暮色中闪着微光，像撒落的星子。
“苏慕遮传来消息，沮授已经带着私兵撤出北邙山，说是要回冀州复命。”吕素素抖了抖竹匾，薄荷的清香漫开来，混着药圃里的艾草味，格外提神，“但听风阁的人说，他们在城南的破庙里藏了五十个死士，像是在等什么人。”
林惊鸿手里正把玩着王铁山送的铁哨，哨身被摩挲得发亮，上面的“铁”字刻痕里还沾着些北邙山的泥灰。“沮授是袁绍的智囊，绝不会轻易认输。他撤兵是假，想引我们放松警惕才是真。”他将铁哨凑近唇边，吹了个极低的调子，哨音穿透暮色，在巷子里激起几声犬吠。
“府尹那边已经将账册和密信快马送往京城，按说司空大人收到后，很快就会派人来查抄袁绍在洛阳的产业。”吕素素走到他身边，指尖划过药圃边缘的“当归”，叶片在晚风里轻轻颤动，“可我总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林惊鸿抬头望向城南的方向，那里的炊烟在暮色中连成一片灰蓝，破庙就藏在那片灰蓝的尽头。“去看看。”他将铁哨揣进怀里，“不管沮授在等谁，我们都得弄清楚。”
两人换了身夜行衣，趁着夜色出了济世堂。城南的破庙原是座土地庙，多年前遭了火灾，只剩下半塌的山门和几尊歪斜的泥塑神像，平日里只有乞丐和流浪汉会去落脚。林惊鸿和吕素素借着断墙的掩护靠近时，正看到五个黑影从庙门溜进去，动作轻得像猫，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兵刃。
“是‘影卫’的打扮。”吕素素低声道，她曾在听风阁的密档里见过类似的装束——玄色劲装，袖口绣着半朵墨梅，那是袁绍豢养的死士专属标记，“沮授果然在等帮手。”
林惊鸿示意她退后，自己则像壁虎般贴着断墙游走，来到庙后的窗棂旁。窗户早已被烧毁，只剩下个黑洞洞的框，借着神像前残烛的微光，能看到庙里的情形：沮授正坐在唯一完好的供桌上，手里拿着张纸条，对面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带着股世家子弟的倨傲。
“柳家主那边有消息了？”沮授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依旧透着股阴鸷。
青铜面具人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的冷硬：“姑苏听雨楼的人说，柳承宗骨头硬得很，灌了三碗‘牵机药’，还是不肯说账册的下落。”他轻笑一声，“不过他那小儿子倒是个软骨头，再吓吓，说不定就招了。”
林惊鸿的心猛地一沉。柳家主竟有个儿子？听风阁的情报里从未提过。
“不必浪费时间。”沮授将纸条扔在地上，“袁绍大人的意思是，柳家没用了，处理干净些，别留下把柄。”他顿了顿，又道，“穿甲箭的图纸呢？王铁山招了吗？”
“那老匹夫被打断了三条腿，还是不肯松口。”青铜面具人踢了踢脚下的麻袋，里面传来微弱的呻吟，“不过他徒弟倒是个机灵的，说只要放他一条活路，就带我们去找图纸。”
麻袋里的呻吟声突然变大，像是在挣扎。林惊鸿认出那声音——是王铁山的徒弟小三子，上次在铁铺见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脚麻利，就是胆子小了些。
“别弄死了。”沮授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天亮前必须拿到图纸，否则等司空大人的人来了，我们都得完蛋。”
青铜面具人点头，对手下挥了挥手：“把人带走，去铁匠铺的地窖看看，那老匹夫说不定把图纸藏在那儿了。”
死士们扛起麻袋，跟着青铜面具人往庙外走。沮授则留在庙里，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纸条，火光映着他阴鸷的脸，像尊狰狞的泥塑。
林惊鸿示意吕素素跟上青铜面具人，自己则悄悄绕到庙门后，等沮授转身的瞬间，突然出手捂住他的嘴，将匕首架在他颈间：“别动。”
沮授的身体僵住，瞳孔因惊恐而收缩。林惊鸿将他拖到神像后，用断绳捆住他的手脚，又撕下他的衣襟堵住嘴，这才松了口气。
“柳家主的儿子在哪？”林惊鸿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脸，眼神冷得像北邙山的冰。
沮授瞪着他，不肯说话。吕素素不知何时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墨绿色的液体：“这是‘痒骨水’，涂在皮肤上，半个时辰就能让人痒到骨髓里，却不伤性命。”她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气味散开，“沮先生是聪明人，何必遭这份罪？”
沮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怕了。林惊鸿掏出他嘴里的布团：“说。”
“在……在洛阳城外的废弃窑厂。”沮授喘着气，声音发颤，“柳家那小子叫柳明轩，才十岁，被我们藏在窑厂的地窖里，有两个影卫看着。”
林惊鸿对吕素素递个眼色，她立刻从怀里掏出纸笔，快速画了张窑厂的草图：“地窖在哪？影卫有什么特征？”
沮授报出地窖的位置，又说影卫左耳后有墨梅刺青。吕素素将草图叠好塞进林惊鸿怀里：“你去救柳明轩，我去追青铜面具人，小三子不能有事。”
“小心。”林惊鸿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冲出破庙。
洛阳城外的废弃窑厂在官道旁，几座歪斜的砖窑像巨兽的骨架，在月光下透着阴森。林惊鸿借着砖窑的掩护靠近时，正看到两个影卫在窑厂门口抽烟，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从怀里摸出两枚银针，屈指弹向两人的穴位，影卫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连哼都没哼一声。
地窖的入口藏在最里面的砖窑里，用块石板盖着，上面堆着些废弃的砖坯。林惊鸿掀开石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下面传来微弱的啜泣声。他点燃火折子，顺着陡峭的石阶往下走，地窖不大，角落里缩着个穿蓝布长衫的小男孩，脸上满是泪痕，看到火光，吓得往墙角缩了缩。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林惊鸿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你是柳明轩吗？”
小男孩怯怯地点点头，大眼睛里满是警惕：“你是谁？我爹呢？”
“你爹在姑苏，很快就会来接你。”林惊鸿伸出手，“我们先出去，这里不安全。”
柳明轩犹豫了一下，终于怯生生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小，冰凉冰凉的，显然在里面待了很久。林惊鸿抱起他，快步走出地窖，刚到窑厂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在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竟是沮授的人追来了！林惊鸿心里一沉，抱着柳明轩就往密林里跑，身后的箭矢“嗖嗖”地从耳边飞过，钉在前面的树干上。
“抱紧我。”林惊鸿对柳明轩道，脚下发力，在树林里穿梭如飞。柳明轩吓得闭上眼睛，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听不到身后的追赶声，林惊鸿才停下来喘气。月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银，柳明轩趴在他肩上，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林惊鸿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心里却在想吕素素那边怎么样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林惊鸿立刻抱起柳明轩躲进灌木丛。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月光能看到是队官兵，为首的竟是洛阳府尹，他正举着火把，焦急地四处张望。
“林公子？”府尹看到他，喜出望外，“可算找到你了！苏先生说你在这里！”
林惊鸿从灌木丛后走出来，将柳明轩递给府尹身边的亲兵：“这是柳家主的儿子，麻烦大人派人送回济世堂，交给吕姑娘。”
“吕姑娘已经在济世堂了，她救回了那个叫小三子的少年，还拿到了穿甲箭的图纸。”府尹道，“司空大人派来的禁军已经到了洛阳，正在全城搜捕袁绍的人，沮授也被抓住了，招认了所有罪状。”
林惊鸿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原来吕素素不仅救了小三子，还赶在禁军到来前找到了沮授的罪证，这才让府尹能顺利调动禁军。
“袁绍在洛阳的产业全被查封了，私兵也被缴了械。”府尹笑着说，“司空大人的意思是，要重赏林公子和吕姑娘呢。”
林惊鸿摆摆手：“我们不是为了赏银。”他望着洛阳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温暖而明亮，“只要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
回到济世堂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吕素素正坐在药炉旁煎药，药香弥漫了整个院子，小三子躺在旁边的竹榻上，睡得正香，脸上的擦伤已经被处理过，涂着淡黄色的药膏。柳明轩被亲兵送到后，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粥渍——想来是吕素素喂他吃了些东西。
“回来了。”吕素素抬头对他笑，眼底带着疲惫，却亮得像星子，“小三子说，王师傅藏图纸的地方，其实是铁匠行会的密室，我们得尽快去取出来，交给禁军。”
林惊鸿走到她身边，看着药炉里翻滚的药汁：“不急，先歇歇。”他拿起她的手，上面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显然是昨夜打斗时被树枝划破的，“都受伤了，还说不急。”
吕素素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伤而已。倒是你，抱着个孩子跑了那么远，肯定累坏了。”她盛了碗刚熬好的参汤递给他，“快喝点，补补力气。”
林惊鸿接过参汤，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暖意顺着血脉蔓延开来。他看着院子里熟睡的两个孩子，看着药圃里在晨光中舒展的薄荷，突然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此刻的安宁。
几日后，洛阳城贴出了告示，历数袁绍私藏军粮、勾结世家、意图谋反的罪状，百姓们拍手称快，纷纷涌到府尹官署门口，要求严惩袁绍及其党羽。济世堂的生意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吕素素忙着给病人诊脉，林惊鸿则帮着掌柜的整理药材，偶尔会给孩子们讲些江湖上的趣闻，惹得他们阵阵发笑。
这日午后，苏慕遮突然来访，带来了两匹上好的云锦，说是听风阁的谢礼。“袁绍在冀州的势力已经被禁军瓦解，沮授也被押往京城受审了。”苏慕遮喝着参汤，笑道，“柳家主也被救了出来，特意让我带句话，说柳园的牡丹开得正好，请二位去赏花。”
林惊鸿和吕素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好啊。”吕素素道，“正好看看柳家的牡丹，是不是真的比我药圃里的好。”
苏慕遮离开后，林惊鸿走到药圃旁，看着那几株被吕素素精心照料的牡丹，其中一株“豆绿”开得正盛，花瓣嫩得像碧玉。他想起初见时吕素素鬓边的那朵蔫了的牡丹，忽然觉得，有些花，不管在哪，只要有人用心呵护，就能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夕阳西下时，林惊鸿和吕素素锁上济世堂的门，往柳园走去。朱雀大街上的牡丹已经谢了，花瓣被扫成一堆堆，像铺了层粉色的雪。但他们知道，明年春天，这里的牡丹还会再开，就像这洛阳城的希望，永远不会凋零。
柳园的门依旧开着，老管家正在花圃里修剪枝叶，看到他们进来，笑着迎上来：“柳老爷在里面等着呢，说是要亲自道谢。”
园子里的牡丹果然开得正好，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在夕阳下像一片绚烂的云霞。柳家主正坐在凉亭里，看到他们，起身拱手：“多谢二位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
林惊鸿摆摆手：“柳先生客气了。”
吕素素的目光落在凉亭旁的那棵古槐上，树洞里已经被填上了新土，上面还种了些牵牛花，紫色的花朵缠绕着树干，像给老树系了条花绳。“这里的牡丹，果然名不虚传。”
柳家主笑着说：“若是姑娘喜欢，这些花籽你尽管拿去，种在药圃里，来年定能开出好花。”
林惊鸿望着满园的牡丹，又看了看身边的吕素素，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这园子里最美的那朵牡丹。他忽然觉得，这江湖路还很长，但只要身边有她，有这些值得守护的美好，再远的路，也走得心甘情愿。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将柳园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惊鸿和吕素素并肩走出园门，手里捧着柳家主送的花籽，晚风拂过，带着牡丹的清香，也带着新的希望。
前路漫漫，却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