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积雪刚化到露出地皮时,苏慕遮的信使就踩着泥泞来了。那封火漆印的密信在林惊鸿掌心泛着潮意,展开的绢帛上,“袁术称帝”四个朱笔字刺得人眼疼——墨迹浓得像未干的血。
“寿春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正月里就称帝了。”苏慕遮的信使是个跛脚的老卒,裤脚还沾着黄河滩的淤沙,“用的是从孙坚夫人那里抢来的传国玉玺,国号‘仲氏’,封了三公九卿,连祭祀的太牢都备齐了,闹得比过年还热闹。”
林惊鸿捏着绢帛的指节泛白,烛火在字里行间跳动,仿佛能映出寿春城头那面僭越的龙旗。“曹操、袁绍、刘表这些人怎么反应?”他想起在洛阳查抄袁绍产业时,账册里隐晦提到的“寿春密约”,那时袁术就已露不臣之心。
老卒往炉膛里添了块干牛粪,火苗“噼啪”窜高,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曹司空在许都誓师,说要‘奉天子以讨不臣’;袁绍在冀州厉兵秣马,扬言要‘清君侧’;就连江东的孙策,都派使者来雁门关,说愿与我们联手,共讨伪帝。”他从怀里掏出块油布包,打开是张揉得发皱的地图,“苏先生说,中原已成一锅沸水,就等有人添把火。您在雁门关破了狼牙阵的名声已经传开,各路诸侯都想请您相助,这是他们派来的信物。”
油布包里滚出几枚令牌:青铜的是曹操的,刻着“司空府”;鎏金的是袁绍的,镶着颗鸽血红;还有枚玉质的,是孙策的,雕着条小青龙。林惊鸿扫了一眼,伸手将令牌拨回油布包:“我既非曹营将,也非袁氏臣,这些东西用不上。”
守将张辽正好掀帘进来,甲胄上还带着操练的汗味,闻言朗声笑道:“林公子这话在理!我们雁门关将士守的是大汉疆土,不是哪家诸侯的私产!”他将手里的军情简报拍在案上,“不过袁术称帝倒是帮了我们个忙——轲比能听说中原乱了,把主力撤回漠北了,边境暂时安稳。”
林惊鸿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豫州”二字,那里是前往许都的必经之路,也是吕素素的故乡。他想起临行前,她曾指着药圃里的当归说:“等你从雁门关回来,我们就去豫州看看,我爹娘的坟头该添把新土了。”
“张辽将军,”林惊鸿将密信折好,“我打算回中原。”
张辽愣了愣,随即抚掌道:“早该如此!雁门关有我在,出不了乱子。中原现在缺的就是您这样既能运筹又能冲锋的人物,去许都也好,去寿春也罢,总能闯出番天地。”他转身从兵器架上取下杆长枪,枪杆缠着防滑的鲛绡,“这是我用鲜卑人的狼牙木做的,送给您防身。”
林惊鸿接过枪,入手沉如铁,枪尖闪着幽蓝的光:“多谢将军。”
“谢什么!”张辽拍着他的肩,力道大得能震散积雪,“等平定了中原,我请您喝许都的杜康!”
三日后,林惊鸿带着三十名亲兵离开雁门关。张辽率部送到十里外的烽火台,台上的狼烟冲天而起,在湛蓝的天空中拖出长长的灰带,像条指引归途的路。
“过了黄河就是豫州地界。”亲兵队长老马勒住马缰,指着远处冰封的河面,“去年冬天冻得结实,能跑马车,现在化了层薄冰,得坐船。”
林惊鸿望着黄河,浊浪拍打着岸边的冰凌,发出“咔嚓”的碎裂声。他想起在荆襄见过的汉江,碧绿得像块玉,而黄河却黄得惊心动魄,像是藏着无数故事。“船家找好了?”
“找好了,是听风阁的人,姓秦,就是在襄阳望江楼见过的那个。”老马从行囊里掏出个陶瓮,“他还带了些襄阳的米酒,说是吕姑娘托人捎的,让您路上暖暖身子。”
船在黄河里摇摇晃晃走了三日,才到豫州渡口。踏上南岸的土地时,林惊鸿闻到了熟悉的麦香——这里的土壤是褐色的,比洛阳的黑土更肥沃,田埂上的荠菜已经冒出绿芽,几个挎着竹篮的孩童正在挖菜,看到他们过来,怯生生地往大人身后躲。
“前面就是吕姑娘的家乡,陈留郡。”老马指着远处的城郭,“苏先生说,袁术的部将李丰在这儿屯了粮,百姓们日子苦得很,去年冬天饿死了不少人。”
林惊鸿勒住马,看着路边的榆树,树皮被剥得露出白花花的木心,显然是饿极了的人所为。他从行囊里取出吕素素准备的“辟谷丹”,这药是用黄精、茯苓做的,顶饿,分给孩童们每人两粒:“城里的李丰,管不管百姓死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拄着拐杖上前,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管?他只知道征粮!去年的冬小麦刚收下,就被他的兵抢走了大半,说是要运去寿春给伪帝做寿。”他往地上啐了口,“什么伪帝!就是个抢粮的强盗!”
林惊鸿的手按在狼牙木枪上,枪杆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我们去会会这个李丰。”
陈留郡的城门关得很紧,吊桥高高拉起,城楼上的士兵歪戴头盔,正抱着酒坛喝得酩酊大醉。看到林惊鸿一行,一个小校眯着醉眼吼道:“干什么的?没看见城门关了吗?”
“找李丰。”林惊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寒意,“告诉他,雁门关的林惊鸿来了。”
小校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啐了口酒沫:“什么阿猫阿狗都想见我们将军?滚!再不走放箭了!”
老马正要上前理论,林惊鸿按住他,从怀里掏出枚令牌——是之前孙策使者送来的青龙玉牌。“就说江东孙策派来的人,有要事商议。”
小校看到玉牌,眼睛亮了亮,这才不敢怠慢,慌慌张张地往城里跑。没过多久,吊桥“嘎吱嘎吱”地放了下来,李丰穿着身不合时宜的锦袍,带着十几个亲兵迎了出来,脸上堆着假笑:“不知江东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林惊鸿懒得跟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江东的人,只是想问你借些东西。”
李丰的笑容僵在脸上:“借……借什么?”
“借你粮仓的钥匙。”林惊鸿的狼牙木枪往地上一顿,枪尖插入泥土半寸,“还有你的项上人头。”
李丰脸色大变,拔刀就要喊人,却被林惊鸿的枪杆压住手腕,疼得“嗷嗷”叫:“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仲氏皇帝亲封的征粮校尉!你敢动我,就是与伪……与陛下为敌!”
“伪帝的校尉,也配称陛下?”林惊鸿手腕一翻,枪杆重重砸在李丰的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他抱着腿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亲兵们见状,纷纷拔刀冲上来,却被林惊鸿带来的亲兵拦住。这些雁门关出来的士兵,个个以一当十,没过三招就将李丰的人捆了个结实。
“打开粮仓。”林惊鸿对吓傻了的小校说。
粮仓的大门一打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堆着小山似的粮食,大多是新收的小米和麦子,却被老鼠咬得满是窟窿。林惊鸿让人叫来陈留郡的里正,让他组织百姓来领粮。
消息传开,陈留郡的百姓扶老携幼地涌到粮仓外,看着金黄的小米从麻袋里流出来,不少人当场就哭了。那个之前见过的老汉颤巍巍地走到林惊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恩人啊!您是天上派来救我们的吧!”
林惊鸿赶紧扶起他:“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个路过的医者。”他指着粮仓里的粮食,“这些本就是你们辛苦种出来的,该还给你们。”
正在此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挤到他面前,手里捧着朵刚摘的蒲公英:“大哥哥,这个给你。我娘说,好人会像蒲公英一样,飞到哪里都能带来春天。”
林惊鸿接过蒲公英,白色的绒毛蹭在指尖,痒痒的。他想起吕素素药圃里的那些种子,无论撒在哪里,只要有土有水,就能生根发芽。
“老马,”林惊鸿将蒲公英递给小姑娘,“我们去许都。”
“去见曹操?”老马有些惊讶。
“去见天子。”林惊鸿望着许都的方向,那里有大汉的旗号,也有无数像陈留郡百姓一样盼着安稳日子的人,“袁术窃国,天下共击之,但不能让中原变成诸侯争霸的战场。我要去告诉天子,百姓要的不是龙椅上的人是谁,而是能种出粮食的田,能遮风挡雨的屋。”
离开陈留郡时,百姓们夹道相送,有人往他们马背上塞熟鸡蛋,有人送刚缝好的布鞋,还有人捧着酒坛,非要他们喝上一口才能走。林惊鸿勒住马,回头望去,陈留郡的城墙上,百姓们正将李丰的头颅挂起来,旁边插着面褪色的汉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前面就是官渡了。”老马指着远处的渡口,“过了官渡,再走三日就能到许都。听说袁绍的大军已经到了黎阳,曹操在官渡布了防线,两边剑拔弩张,就差一声令下了。”
林惊鸿望着官渡的方向,那里的黄河水拐了个大弯,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像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血战。他握紧了狼牙木枪,枪杆上的鲛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中原的春天,终究是伴着烽火来的。但他相信,只要还有人记得为何而战,只要还有人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执着地散播着希望,这烽火过后,总会有新的生机破土而出。
暮色降临时,他们在官渡渡口的客栈歇脚。客栈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信使,三教九流的人都在议论袁术称帝和袁曹对峙的事。林惊鸿临窗而坐,听着邻桌的商人说,许都的粮价已经涨到了一石百钱,而寿春的黄金却像石头一样不值钱。
“林公子,您说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老马喝了口米酒,声音里带着疲惫。
林惊鸿望着窗外的黄河,夜色中的河水像条黑色的巨龙,沉默地奔腾着。“快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对老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等这场仗打完,等那些僭越的、争霸的、趁火打劫的都消停了,天下就太平了。”
他从怀里掏出吕素素捎来的米酒,给老马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像极了洛阳城的秋天。
“敬太平。”林惊鸿举起碗。
“敬太平!”老马跟着举杯,碗沿碰撞的脆响,在喧嚣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黄河依旧奔流不息,载着无数人的期盼,也载着即将到来的风雨,朝着黎明的方向,一往无前。林惊鸿知道,前路的官渡之战,会比雁门关的风雪更凛冽,比荆襄的瘴气更凶险,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他心里装着一片药圃,装着一座城,装着无数像陈留郡百姓一样,盼着春天的人。这些念想,比任何铠甲都坚固,比任何兵器都锋利。
次日清晨,林惊鸿一行踏上了前往许都的路。官道两旁的麦田里,新苗已经抽出绿芽,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绿色的海洋。远处的官渡渡口,隐约能看到连绵的营帐,战争的阴云正在集结,但这片土地上的春天,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