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秋意总带着三分慵懒，朱雀大街上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旋，落在济世堂的青石板台阶上，积了薄薄一层金黄。吕素素蹲在药圃边，正将晾干的薄荷收进陶罐，指尖沾着细碎的叶片，清苦的香气漫过竹架，与墙角的野菊香缠在一起，酿成独属于秋日的味道。
“张掌柜说，你们走后这三个月，洛阳的牡丹都蔫了三分。”她回头时，正对上林惊鸿含笑的目光。他刚从马厩牵了两匹新马回来，枣红马的鬃毛上还沾着北邙山的草屑，“王御史已经将刘表的罪证呈给陛下，听说龙颜大怒，下旨抄了他在荆襄的所有产业。”
林惊鸿将马缰系在老槐树上，树身比去岁又粗壮了些，枝桠间新搭了个鸟窝，几只灰雀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来客。“苏慕遮传来消息，蒯越在狱中自尽了，黄祖兵败后逃往江东，被孙策斩了首级。”他走到药圃边，看着那些贴着小木牌的花畦——“当归”的叶片已泛出浅红，“待春”木牌旁的土地却依旧平整，想来是吕素素特意留着，等明年再种姚黄。
“蔡姑娘托人送了书稿来。”吕素素从案上拿起一卷竹简，封皮上写着“胡笳十八拍”，字迹娟秀中带着苍凉，“她说在江南遇到了董祀，两人打算一起编书，开春或许会来洛阳拜访。”
林惊鸿摩挲着竹简边缘，想起蔡文姬在汉江舟中弹奏的《广陵散》，琴弦震颤的余音仿佛还在耳畔。“等她来了，定要请她尝尝洛阳的水席，还有王师傅新打的银酒壶。”
提到王铁山，吕素素的眉眼弯了起来：“上个月收到南阳的信，说他在那边开的铁铺生意很好，小三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还收了两个徒弟。”她从药篮里拿出个铁皮药箱，边角打磨得光滑圆润，“这是王师傅托人送来的，说是用西域的玄铁打的，比寻常木箱结实十倍。”
林惊鸿接过药箱，入手沉甸甸的，箱盖内侧刻着个小小的“铁”字，笔画刚硬，正是王铁山的笔迹。“他倒还记得我缺个趁手的药箱。”
正说着，张掌柜提着个食盒走进来，竹编的盒盖上沾着几片桂花：“刚从西市买的桂花糕，热乎着呢。”他掀开盒盖，金黄的糕点上撒着雪白的糖霜，甜香混着药香漫开来，“今早看到柳家的老管家了，说柳园的菊花开得正好，请你们去赏菊呢。”
“算着日子也该开了。”吕素素捡了块桂花糕递给他，“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柳园的古槐树下翻账册呢。”
林惊鸿咬了口糕点，桂花的甜香在舌尖化开：“是该去看看了，顺便把姚黄的花籽还给柳家主，今年没来得及种，明年让他的花匠多培育些。”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在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光斑。两人换了身素色衣衫，提着药箱往柳园走去。路过王记铁铺时，门板上的“待君归，铸新剑”还在，只是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些，旁边新添了行小字：“南阳分号，腊月开张”。
“等王师傅回来，定要让他给你铸把新剑。”吕素素望着铁铺紧闭的门板，“断水剑虽好，终究是把残剑。”
林惊鸿摸了摸腰间的断水剑，剑穗上的玉坠已被摩挲得温润。“它陪我走过了这么多路，有感情了。”他笑了笑，“新剑可以当副剑，就叫‘归雁’吧，盼着天下安定，再无流离。”
柳园的菊花开得正盛，白的、黄的、紫的，堆在青石小径两侧，像铺了层锦绣。老管家正蹲在花圃边修剪枝叶，看到他们进来，笑着直起身：“家主在亭子里等着呢，说是泡了今年的新茶。”
柳家主穿着件月白长衫，正坐在六角亭里翻书，案上的青瓷茶具冒着热气，旁边摆着个锦囊，里面装着饱满的花籽。“林公子，吕姑娘，可算盼到你们回来了。”他将花籽推到两人面前，“这是‘墨菊’的种子，秋天撒下去，来年能开得比牡丹还艳。”
吕素素接过锦囊，指尖触到圆润的花籽，像握着把小小的希望：“多谢柳家主，回去就种在药圃里。”
林惊鸿望着亭外的古槐树，树洞已被新土填满，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紫色的花朵在秋风里轻轻摇曳。“柳园比从前更热闹了。”
“都是托二位的福。”柳家主给他们斟茶，茶汤碧绿，飘着两片茉莉，“袁绍倒台后，洛阳的生意好做了许多，我打算开春重开香料铺，就叫‘柳记’，用的还是祖上的方子。”
正说着，柳明轩从假山后跑出来，手里举着支糖葫芦，小脸上沾着糖渣。他看到林惊鸿，眼睛一亮，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林大哥！你可回来了！我学会下棋了，你陪我下一盘好不好？”
“好啊。”林惊鸿笑着蹲下身，替他擦掉脸上的糖渣，“不过得让我三子。”
柳家主看着他们笑：“这孩子，自上次被你救回来，天天念叨着要学武功，说长大了要像你一样，保护洛阳城的百姓。”
吕素素望着在石桌上摆棋子的两人，阳光落在柳明轩认真的小脸上，像镀了层金边。她忽然想起在北邙山窑厂，这孩子吓得紧紧搂着林惊鸿脖子的模样，不过半年功夫，已经长成个活泼开朗的少年了。
“对了，听风阁的苏先生托我带句话。”柳家主忽然道，“北方的鲜卑最近不太平，屡屡侵扰边境，司空大人想请林公子去趟雁门关，协助守军布防。”
林惊鸿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雁门关？”
“正是。”柳家主点头，“据说鲜卑的首领轲比能精通阵法，还从西域买了批穿甲箭，守军有些吃不消。苏先生说，只有你能破他的‘狼牙阵’。”
吕素素的心轻轻沉了一下，却还是笑着说：“雁门关的风沙大，得备些防风沙的药膏，还有治冻疮的药。”她起身道，“我回去收拾下行囊，顺便把‘过江龙’的药粉带上，那边的蛇虫多。”
林惊鸿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涌上些微的歉疚。从洛阳到荆襄，又从荆襄回洛阳，还没安稳几日，却又要远赴边关。他知道吕素素从不说抱怨的话，可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不舍，他都看在眼里。
“路上小心。”柳家主拍了拍他的肩，“雁门关苦寒，不比洛阳，凡事多听守军的建议。”
“我明白。”林惊鸿落下最后一颗棋子，将柳明轩的“将”困在角落里，“等我从雁门关回来，再陪你下完这盘棋。”
柳明轩噘着嘴认输，却还是拉着他的衣袖：“林大哥，你一定要回来啊，我把最好的菊花酒留给你。”
离开柳园时，夕阳正将院墙染成金红色。吕素素已经收拾好了行囊，除了常用的药箱，还多了床厚厚的棉被和几件棉袄，都是张掌柜刚从库房找出来的。“听去过雁门关的药商说，那边十月就下雪，得多备些御寒的东西。”她将个暖手炉塞进林惊鸿怀里，铜制的炉身还带着余温，“里面放了艾草和生姜，能暖身子。”
林惊鸿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南阳看王师傅，顺便尝尝小三子打的铁器。”
“好啊。”吕素素仰头看他，晚霞落在她眼尾，像晕开的胭脂，“我还想去看看蔡姑娘说的江南，听说那里的冬天也有梅花，红得像火。”
“都去。”林惊鸿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等边境安定了，我们就走遍天下，看遍所有的花。”
夜色渐浓，济世堂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映着药圃里的新苗。张掌柜煮了锅姜汤，三人围坐在炉边，水汽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离别的愁绪。
“这是‘防风散’，雁门关的风沙大，每天喝一勺，能护着肺。”吕素素将个纸包塞进他行囊，“还有这个，是张仲景大夫给的冻疮膏，用貂油熬的，比寻常药膏管用。”
林惊鸿一一应着，目光落在药圃的“待春”木牌上。明年春天，姚黄该开花了，那时他应该已经从雁门关回来了吧。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听风阁的马车就停在了济世堂门口。苏慕遮穿着件玄色披风，站在车旁，眉眼间带着风尘：“雁门关的急报，轲比能已经攻下了三座烽燧，我们得尽快出发。”
林惊鸿将行囊搬上马车，吕素素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胡麻饼：“路上饿了吃，别总啃干粮。”
“照顾好自己。”林惊鸿替她拂去肩上的落叶，“药圃的菊花开败了就收种子，别累着。”
“知道了。”吕素素笑着推了他一把，“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马车缓缓驶离济世堂，林惊鸿掀开窗帘，看到吕素素还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那包墨菊的种子，晨雾在她鬓边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未干的泪痕。他举起手挥了挥，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
车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苍凉，梧桐叶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耐寒的松柏。苏慕遮递给林惊鸿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雁门关的地形：“轲比能的‘狼牙阵’其实是模仿袁绍的‘八门金锁阵’，只是更狠辣，每队骑兵都配了穿甲箭，寻常盾牌根本挡不住。”
林惊鸿看着地图上蜿蜒的长城，像条沉睡的巨龙：“我在荆襄见过穿甲箭的图纸，箭头是三棱形的，能穿透三层铁甲。”他想起王铁山说过，这种箭头只有用西域的精铁才能锻造，“看来轲比能和西域商人也有勾结。”
“不止。”苏慕遮压低声音，“我们查到，黄祖的残余势力逃到了鲜卑，正帮轲比能训练骑兵。”
林惊鸿的手指重重落在地图上的“雁门关”三个字：“这趟雁门关之行，怕是比荆襄还要凶险。”
苏慕遮笑了笑：“有你在，总能找到破局的法子。”他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等这事了了，我请你喝雁门关的烈酒，据说能燃起来。”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结霜的路面，发出“咯吱”的声响。林惊鸿将暖手炉贴在胸口，艾草和生姜的暖意透过铜壁渗出来，像吕素素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他知道前路漫漫，雁门关的风雪正等着他，但只要想到济世堂的药圃里，有人在等着他回去种墨菊，等着他一起看明年的牡丹，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归雁声声，掠过秋日的天空，朝着洛阳的方向飞去。林惊鸿望着雁群的背影，忽然想起吕素素说的话：“只要心里有牵挂，再远的路，也走得踏实。”
他从怀里掏出那包墨菊种子，指尖捻起一粒，圆润饱满，像颗小小的星辰。等到明年秋天，济世堂的药圃里，定会开出一片墨色的花海，那时，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吧。
马车继续北行，带着他的期盼，也带着洛阳城的牵挂，朝着风雪弥漫的雁门关驶去。前路纵有千难万险，只要心中有光，有等待的人，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