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的码头,海风带着咸腥和柴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栀意跟在向羽身后,踩过湿漉漉的水泥地面,走向三号泊位。
远处,一艘灰色的军舰静静停靠着,舷梯已经放下,有几个士兵正扛着行李往上走。
袁野站在舷梯旁,背对着他们,正在和一个海军军官说话。
他换了衣服,不是作训服,是陆军的常服,深绿色,肩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沈栀意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竟有些不习惯。
“来了?”袁野转过头看见他们后咧嘴笑了。
那笑容还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但沈栀意注意到他的眼角有些红。
向羽点点头,没说话。
沈栀意走到袁野面前,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离别的场面她经历过吗?应该经历过吧,军人总是聚少离多。
但她不记得了,所以此刻站在这里,只有一种空泛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怎么,舍不得我啊?”袁野伸手,推了推了她的胳膊。
在以前这个动作他以前常做,但失忆后这是第一次。
沈栀意下意识想躲,但身体没动。
任由袁野的手落在她的胳膊上,他的力道很轻带着某种兄长式的亲昵。
“路上小心。”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像在背台词。
袁野笑了,收回手。“放心吧。”
说完他看看向羽又看看沈栀意,忽然叹了口气,“大冰块儿,沈妞妞交给你了。照顾好她,听见没?”
“嗯。”向羽的回答永远这么简短。
码头上响起汽笛声,短促的一声,是准备启航的信号。
袁野抬头看了眼军舰甲板,那里有人在招手。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了,露出底下真实的不舍。
“我该走了。”他说,声音低了些。
沈栀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海风吹过来,吹起她的头发,有几缕黏在脸颊上。
她看着袁野,看着这个认识不久却感觉认识了一辈子的人,心里那个空洞又开始扩大,呼呼地往里灌风。
袁野转身,踏上舷梯。
一步,两步,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逆光里有些模糊。
甲板上的士兵接过他的行李,他回身最后朝码头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沈栀意脱口而出,“袁总管!”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码头的风声、海浪声、远处货轮的汽笛声,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
袁野的脚步骤然停住。
随即他猛地转身,眼睛瞪大,死死盯着沈栀意。
向羽也愣住了,侧头看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愕。
沈栀意自己更茫然。
她捂着嘴,像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到了。
这个称呼从哪儿来的?
为什么就这么自然地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甚至没经过大脑思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码头上安静了几秒。
然后,袁野爆发出一声大笑。
不是平时那种戏谑的笑,是一种狂喜到几乎要哭出来的大笑。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舷梯,冲回沈栀意面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
沈栀意茫然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叫了!你叫我袁总管!”袁野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水光在闪。
“哈哈哈,你就应该这么叫我!”
沈栀意的大脑一片空白。
袁总管这个称呼在舌尖滚动,带着某种熟悉的亲昵嬉笑感。
是的,她应该这么叫他,就像他应该叫她......
“贵妃娘娘!”袁野替她补全了,声音激动得发颤。
“娘娘!加油,你会想起来的!你已经在想起来了!”
贵妃娘娘?又是一个陌生的称呼,但心脏在这一刻狠狠跳了一下,像被什么击中了。
沈栀意看着袁野,看着这个比自己高的男人眼眶通红笑得像个孩子,喉咙忽然堵住了。
袁野松开她的肩膀,后退一步,做了个动作。
只见他右手握拳,轻轻捶了捶自己左胸口,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个“V”字。
做完这个动作,他盯着沈栀意眼神里满是期待。
沈栀意的大脑依然空白。
她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但她的身体,那该死的总是先于大脑行动的身体在这一刻自己动了。
只见她的手抬起来,动作有些生涩的像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
先是右手握拳,轻轻碰了碰自己心口的位置。
然后竖起了大拇指对着自己点了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然后,袁野发出了一声近乎尖叫的欢呼。
“啊——沈妞妞!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他蹦起来,是真的蹦。
就像个拿到糖的孩子,在码头上连蹦三下,落地时眼眶全红了。
“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一定会!”
军舰上传来催促的哨声,一声比一声急。
袁野狠狠抹了把眼睛,转身往舷梯跑。
只见他跑了两步又回头,对着沈栀意用力挥了挥手,那个“V”的手势还在空中划了一下。
“等我回来!你要请我喝汽水!两大桶!记住了!”
他跳上舷梯,身影很快消失在甲板入口。
舷梯缓缓收起,军舰发出低沉的轰鸣。
船身开始移动,搅动海水,在码头边荡开一圈圈浑浊的浪。
沈栀意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那个竖起拇指的姿势。
海风吹过来,吹得她手指冰凉。
她看着军舰缓缓驶离泊位,看着它调转船头,看着它驶向海湾出口,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海平面上的一个灰点。
袁野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沈妞妞!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那个动作?那个称呼?还是那些她拼不起来的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那一刻,身体替她记住了。
就像靶场上扣动扳机的手指,就像障碍场上翻越高墙的膝盖,就像格斗场上制服对手的关节技。
她的身体记得,比大脑更诚实。
“走吧。”向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沈栀意放下手,手指还有些僵硬。
她最后看了一眼海平面,那个灰点已经消失了,只有海鸥在湛蓝的天空里划出白色的弧线。
两人转身离开码头。
回去的路很长,沿着海岸线,穿过一片防风林,才能回到营区。
正午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沈栀意走得很慢,鞋子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轻声念着这个称呼,“我为什么这么叫他?”
向羽走在她身边半步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俩太能……嗯……折腾了,所以你总说他是你的狗腿子,就叫了个大总管。”
沈栀意想象着那个画面,无厘头的自己看着同样的袁野,随口给出一个外号。
这个画面很模糊但感觉是真实的,带着某种她熟悉的随性又亲昵的调调。
“那个动作呢?”她问,“那个......手势。”
向羽的脚步微微一顿:“是你们的专属动作。具体怎么来的,我不清楚。但你们见面、分开,总会做这个动作。”
他顿了顿,“你说,这是‘确认彼此还是那个傻逼’的方式。”
沈栀意忍不住笑了。
这话听起来确实像自己会说的,随性直接还带点无厘头的疯癫。
“他......”她犹豫了一下,“他在海军待了这么久,是因为我吗?”
向羽没有立刻回答。
他们走出了防风林,前面就是训练场的铁丝网围栏。
下午的训练还没开始,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器械在阳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
“是。”向羽终于说,声音很平。
“你昏迷的时候,袁野打电话知道后就过来了。
之后我们俩一起,请着袁爷爷一起去找张老医生出山救你。
等你醒后,他申请延长交流时间,王敬之批了,但只给了一个月。”
沈栀意攥紧了衣角。
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粗糙的触感提醒她这是真实的。
一个月,四十七天,他在自己跟前插科打诨,买橘子糖,陪她做复健,在她记忆闪回时第一个冲过来。
而她,连他是谁都差点忘了。
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从胃里一直冲到鼻腔。
就像是欠了债,又像是被无条件地纯粹友谊包围着两种感觉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想......”她停下脚步,看着训练场上那些器械,“我想加大训练量。”
向羽转头看她。
“身体记得比大脑快。”沈栀意继续说,声音逐渐坚定。
“既然肌肉记忆能唤醒动作,那更多的训练、更熟悉的场景,也许能唤醒更多。我想......我想快点想起来。”
想起来我是谁。
想起来我和他们的过往。
想起来那个会叫他“大总管”、会做专属动作、会为了战友拼命的沈栀意,到底是什么样子。
向羽看着她。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清澈而坚定,里面有种他熟悉的东西。
那种一旦决定了就九头牛拉不回来的倔强,和从前一模一样。
“训练可以加。”向羽说,“但要有条件。”
沈栀意点头,“你说。”
“第一,每天训练时间不超过六小时,包括基础体能。”向羽的声音很稳,像在宣布军规。
“第二,有任何头晕、恶心、头痛,立即停止。第三......”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无论多苦,不能硬撑。累了就说,疼了就停。”
沈栀意想反驳,但向羽没给她机会。
“这不是商量,是条件。”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接受,我就给你制定加训计划。不接受,就按现在的进度来。”
两人对视着,训练场的风穿过铁丝网,带着沙土的味道。
远处传来隐约的口号声,是别的班在训练。
沈栀意最终点头,“好。”
向羽似乎松了口气,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他伸出手。
“击掌为誓。”
沈栀意看着他摊开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掌心有厚厚的茧,是长期握枪和器械磨出来的。
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上去。
啪。
清脆的击掌声在空旷的训练场上回响。
向羽的手很暖,掌心粗糙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实。
“无论何时,”向羽收回手,声音低而清晰,“我都在你身后。”
这话说得很简单,没有修饰,没有夸张。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坚毅的侧脸,看着阳光下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了一角。
“谢谢。”她说。
向羽摇头,“不用谢。走吧,该准备下午的训练了。”
两人并肩走向营房。
午后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沙地上,两个影子挨得很近中间几乎没有缝隙。
沈栀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码头方向。
海平面依然湛蓝,军舰已经消失不见。
但袁野的声音好像还在风里,“沈妞妞!加油!”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加油。沈栀意,加油。
你会想起来的。
会想起袁野,想起向羽,想起这个你为之流血流汗的兽营,想起所有遗失在黑暗里的白天和黑夜。
因为身体记得。
因为有人等你,因为那些散落的碎片,正在一片一片,拼回完整的你。
训练场的方向传来新兵集合的哨声,短促,有力,像战鼓擂响。
沈栀意深吸一口气,转身,迈开步伐。
新的训练,即将开始。
而记忆的归程,也在这一刻,正式启航。